九方澤猝然睜開雙眼。
眼角有些微弱的牽連感。他伸出手觸碰,感覺到一道硬物,是結痂的傷口。那裡已經不再痛了。他很幸運,眼球本體沒有受到傷害。
他直起上半身,感覺每處發力的關節都在作痛。毯子從上半身滑落,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寬敞的沙發上。沙發很軟,他幾乎要陷進去,隻是不那麼長,他不能完全挺直身子。
“哦。你醒了。”
他看到鶯月君。那暴露在空氣中的觸目驚心的鋦釘,是她準沒錯。
“她在哪兒?”
“安心,在書架旁邊的沙發裡躺著。那個沙發比較小,以前是另一個女孩子用的。”
“我……”
“你睡了很久,做了很長的夢。畢竟,你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紮紮實實地睡過了。我本想叫你起來,但天璣卿說,你太累了,隨你休息就好。所以我幫你燃了熏香,你的精神應該恢複得很好。不過,因為睡得太沉,你沒怎麼翻身,身子大概會壓得比較痛。”
其實,那些感覺已經不是很明顯了,因為他將幾乎全部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環境中。他環視四下,脖子發出一聲微小的“哢嗒”聲。
“天璣卿不在,他過會兒回來。”
他的視線落到桌麵的香薰上。
“你給我用迷寐香?”
“才沒有。就知道你會這麼懷疑。安心好了,那隻是用於安神助眠的普通的香。至於你夢到的那些,都隻是你自己的回憶,和香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你窺探我的夢?”
“這是很正常的事吧?我是夢中的六道無常,往來自如。而且你既然身處蝕光,我當然要多關注你些。要說你對過去的執念還真是深重呢。按理說,這熏香能讓你睡個無夢的好覺才對,你竟然還能夢到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才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說著,九方澤坐了起來。麵前有杯茶水,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都涼透了。他滿不在乎地端起來,一飲而儘。乾渴到開裂的嗓子終於緩和了些。
“好吧,是你珍貴的回憶。”鶯月君又補充道,“‘你們’珍貴的回憶。”
九方澤不是很喜歡被說三道四,尤其是自己的私事。但他沒法與鶯月君計較。畢竟,是蝕光收留了“走投無路”的他們。
“我能看她嗎?”
“當然可以。”鶯月君指了個方向。
九方澤站起來,腿上有些使不出勁,差點摔倒。鶯月君說若是他倒下去,自己的身軀可幫不到他。他就是這樣強撐著拖著沉重的身軀,一瘸一拐走到層層置物架之間。在堆滿書的一處,有一隻黑色絨麵的沙發。這沙發很小,裡麵蜷著一個十歲出頭的、枯瘦的女孩。
以沙發為中心,外麵的地麵畫著奇怪的法陣,可能是顏料,也可能是彆的。一些不明粉末按順序灑在周圍,幾枚鈴鐺牽著藍色的線,隔了一段距離,將她圈在裡麵。有線阻擋,九方澤不能靠得更近。由於不知線與鈴鐺的影響,九方澤不敢擅自闖進去。
“她……”
“安心吧。天璣卿有的是辦法保她。其實就算一直不管,琥珀也會想方設法吊著她的命的。那天如月君帶著你們突然殺進來,老實說,天璣卿差點以為你們是來打劫的。”
“沒有的事。”
突然傳來天璣卿·施無棄的聲音。不知何時,他已經回來了。他站在書架的外側,在他身邊還有一個瘦弱的小女孩,看著隻比她小上兩歲。天璣卿繼續說:
“如月君是打過招呼的,他會帶他們來。隻是我沒想到會那麼快,我還沒什麼準備。這吊命的法陣也是草草畫的。”
“你們回來的速度比我想得更快。”鶯月君說。
“隻是置辦點普通的東西,不會耽擱太久。”
說著,施無棄將一個黑色的斜挎包扔到地上。這包看著不大,卻能從敞開的口判斷,裡麵能塞不少東西。鶯月君走到墨奕旁邊,看向包裡。
“火柴、刀、小鏟子、哨子、手電、望遠鏡、水壺……”
九方澤終於忍不住問了。
“你是要去荒野求生?”
“不不不。這是給你準備的。”
“給我?”
九方澤疑惑不解。
“事到如今,您覺得自己還能全身而退嗎?”施無棄認真地說,“剛來的時候,您將天權卿安置好,跪坐在地上,趴著沙發就昏睡過去。我還什麼都沒來得及和您說呢。”
“我可以離開曜州。”他說,“我帶著大小姐,向西邊內陸走……那邊不會有人認識什麼虞府,更沒人知道什麼星徒。”
“躲一輩子?”
“躲一輩子。”
“然後呢?”
“……”九方澤愣了一下,“什麼然後?”
“好吧,就像你說的——躲一輩子。一輩子結束之後呢?像這樣的三四十年,恐怕您也隻剩一個罷了。注意膳食平衡,多加鍛煉,興許還能再掙一個。可這之後呢?您身為一個普通人,終歸會死。在你死後,天權卿又該何去何從?你在世的時候,大可以弄來各種營養液,保證她的身體健康。就算沒有其他星徒或六道無常找你們,在你死後,你能保證她像深海的蚌珠一樣,永遠安睡,永遠無人打擾嗎?”
“況且,六道無常不可能不去找你們。最樂觀的情況,就是他們打定主意,在你活著的時候不去乾涉你們——甚至保護你們不被他人乾涉。然後,等你死了,再拿走法器。到那時天權卿會何去何從,你說了也不算。”鶯月君補充著殘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