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至今也不知道所謂愛究竟為何物。
但若捫心自問,我此生能算得上深愛的人,無論心緒還是行為,她都是唯一的那個人。我把賺到的錢給她,送給她我認為與她相稱的一切,一起去大大小小美味的餐廳。每個節日,都送給她時下流行的、女孩子喜歡的東西。
我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她很愛笑,我便一直喜歡她。我帶著花或是帶著血回來,她都一樣笑著迎接我。她笑時,我沒有什麼悲喜的起伏,卻有一種穩定的感覺。像躺在船上,船漂在水麵,無風無浪。
某天,她告訴我,我要當父親了。
醫院的報告被放到我的手中。那一刻,塵封多年的記憶忽然在麵前湧現。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胎兒,被捧在掌心。它的手腳已經成型。某種本不屬於我的形狀,再度從我體內孕育,刮過我的四肢百骸。也許它從未消失,隻是如此沉睡了十年,二十年。
“你不開心嗎?”
她的笑淡去,憂慮取而代之。我將她攬在懷裡,於是她緊緊抱住我。我的感官如此敏銳,甚至能感覺到胎兒的心跳。會是男孩還是女孩?我並不在乎。我不讓她看到我的表情——我沒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我應該作出什麼反應。
但我的確開始思考起來。該考慮以後的事了……我先前從未想過。或說,想過——我會死。她父親交給我的任務,同以往一樣危險。我總是全身而退,我的愛人甚至感覺不到我是如何命懸一線。我不在意。我想過我死後,她也許會難過一陣,但最終還是會按照家長的意思,改嫁另外的人,不論她喜不喜歡。
生命的延續。這種說法輕飄飄又沉甸甸,我無法形容我的感受。但我知道有什麼不一樣了,而我必須為此努力,就像所有的父親一樣,像我的父親一樣。我很努力地回憶他是怎麼做的,但實在沒有太多印象。
也許我也愛我的孩子。可能是因為他還未出生,我沒什麼實感。我愛他,可能隻是因為,我愛我的妻子,而他是她、是我們的延續。也許等他出生,我才能真正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對自己的血脈沒什麼執念,然而生命已在孕育,我必須更努力地學習正常人的樣子……或者模仿得更像。
但沒過多久,我察覺到端倪。
我的愛人,她愛的人,興許不止我一個。
我應該能在更早的時候察覺,但我要承認,我確實有些鬆懈了。當然,她的父母也是知情者,他們也一直在教導她注意隱瞞。但我說過,她不那麼聰明,很多細節做得並不到位,也不總能記住。
如果她不帶那人進入我們的家,我還不會那麼早動手。雖然隻是時間問題。除了“工作”之外,我要抽出工夫去調查他。他是另一位高官的兒子,換句話說,是個少爺。他幾乎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很遺憾,我以為,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的場景能更精彩些、更戲劇性些。
他好像很快就說出求饒的話來,但我沒聽清,因為緊接著他的喉嚨就斷了。他所有的聲音都變成風箱般的嘶鳴。
我的愛人回到家,我還沒能將床單清洗乾淨。我去迎接她,帶著花和血。我從未看到她如此驚恐的模樣。她跌坐在地上,連連後退。我上前護住她的頭,防止後腦磕到家具的棱角。我的膝骨應該受傷了,但沒關係,我恢複得很快。
“從兩年前開始,”我摟著顫抖不止的她,“最早的情書是兩年前的明天。不過那時候我們已經結婚了不是嗎。”
她哭著道歉,那個樣子惹人生憐。她覺得我一定是生氣了,但我沒有。我隻是耐心地問她,這是誰的意思?是她的父母嗎?我知道一對高官夫婦,當然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和一個殺手真正在一起。但我也知道,她隻是個工具罷了,就像我一樣。我願意相信她的回答。
我在嫉妒嗎?我在怨恨嗎?我的占有欲在隱隱作祟嗎?好像沒有。不論是現在的我,還是當時的我,反複質問自己,也隻能得到更傾向於否定的回答。那時她承認,有她父母的命令所在,但她也很喜歡那個男人。
那是個更有勢力、更有能力、更有財力的男人。理論上,他們才是更加門當戶對的。其實我一開始也清楚,她的父母不會讓我們真正長久地在一起。但在他們的庇護下,我的確過了幾年安穩的日子。這是我應當感謝的。
至於她的喜歡——她是個多情的女人。她喜歡更多的人,不代表對我的愛會減少一分。但我該如何確定呢?愛是無法具象化的、無法量化的東西。我也想要相信她。我那麼想相信她。
“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我拉她起來,站穩,沒有鬆開她的手。她的手冰冰涼涼。我是故意這樣做的。我告訴她,那個男人死了,他的家人,和你的父母都不會放過我。若你還愛我,我帶你走。我要將她和我們的孩子一並卷入風浪之中,因為我彆無選擇。
我猜到她會拒絕的可能……這是大概率的。她隻是溫室中的花,值得無數蜂蝶駐足。但她沒有主見。若被端到室外去,當然經不起自然的摧殘。我本有保護他們的自信,隻是我沒想到,她甚至無法作出回答。
她不能發聲,隻是不住地搖頭。
你不願意嗎?我問,她依然搖頭。她似乎失去了傾聽和判斷的能力。太脆弱了。我無奈地歎氣,但這也正是我喜歡她的地方。
我輕輕抱著她,她的頭發裡傳來淡淡香味。未乾的血將她的衣料染上粉色。
對她而言,她不能想象脫離現在的環境後該如何生活。我可以理解。我哄著她,說了許多話。權衡利弊的事實也好,安撫人心的慰藉也罷。她隻是一直搖頭,啜泣著,讓我沒有辦法。
“你不愛我了嗎?”
她搖頭。
“你還愛著我嗎?”
她頓住了。她的哭聲緩和了些。
她輕輕點了點頭。
她還能聽見、聽懂我的話。我感到些許安慰的情緒。我又問她:
“你可以永遠愛我嗎?”
她又點了點頭,比上次還要用力。她抓著我肩上的袖子,好讓自己彆再滑坐下去。她呼吸急促,心跳如此劇烈。我知道她沒有說謊,她隻是有點害怕。人在承諾的時候總是真摯的。
愛情就是那種一個人說為你而死,就立刻會為你去死的東西。
太奇妙了。
我將刀刺進她的胸膛。
錯愕在她眼裡綻放,而後破碎。一切愛與恨都在劇痛中戛然而止。不會太久,她很快就能解脫。我不會讓我“愛”的人在痛苦中掙紮太久。以後還有更加痛苦的路,我應繼續一個人走。但我本可以不再孤單。
我也愛你。我隻愛你。我不斷在她耳邊輕聲地說。我愛你。我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