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開始聽,和中間擇一段開始聽,感受到的精彩自然不同。
但第六桌的小黃皮子們,個個站在凳子上叫好、喝彩,比在周家班聽書時激動得多。
瞧他們這激動勁,周玄便知道,這場《白眉大俠》,已經算成了,
剩下的便是蓮花娘娘這場書了。
周玄伸手,將桌上的台布撫平,展開折扇,笑著說道:“有道是,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路走中央。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
剛才講了場熱鬨書,但彆瞧他熱鬨,其中俠義、正道,也是我輩心之所往,行之所向。
但今日於蓮花廟中演書,僅說俠義,怕是不夠,我周玄不懂佛門道宗,全憑心中故事、口中言辭,鬥膽為大家說一篇關於佛的短書——名為《水佛》。”
聽到與佛有關,蓮花娘娘坐得更直了,以她的身型,做得這麼直,是極吃力的,黃九給母親的腰後塞了四塊瓷枕,才令她舒服了許多。
“要說,在西南方一帶,有個地域習俗,村子臨水而建,出村的路,自然也臨水而修。
一日,一條巨大魚妖將一小女孩托於背上,想送至水邊,卻被村人發現。
與此同時,他們還瞧見水麵漂著兩具被撕咬成血葫蘆的村人屍體,便覺得這魚妖肯定還要吃小孩!
他們先用魚叉,將魚妖嚇走,將小女孩救下後,又組織更多的村人,去追打魚妖。
這村人勇悍,數條漁船圍攻,魚妖被打得是遍體鱗傷,僥幸逃脫。”
周玄醒木一拍,搖著折扇,將雲遮月的嗓子壓低,似在訴說幽怨之事:“實則這魚妖被冤枉了,那兩個被他咬死的村人,並不是村人,而是走水路進村販小孩的拐子。
那小女孩,便是被拐走之人,魚妖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搶先一步,將小女孩救下!”
評書講到此處,蓮花娘娘已有悲戚之情,隻覺得故事中的魚妖,與曾在旱災中救災民卻挨打的她,可憐之處,竟是一般無二。
她的感覺倒沒錯,確實相像,畢竟是周玄為他量身定做的故事。
在周家班裡,周玄聽聞了蓮花娘娘的遭遇——百年旱災中總是救濟災民,卻因容貌醜陋,遭村人誤會,被人從明江府趕到了平水府,再從平水府趕到了廣原府……
他當時便極自然的想到了《西遊降魔》中的沙僧段落,便是電影開場出現的那頭魚妖!
電影中的魚妖原本是大好青年,於河邊救下孩童,卻被村人誤會成人販子,將其打死,屍身還被投入河中喂魚,青年怨念難平,化身魚妖害人!
周玄將這段故事做了修改,儘量貼合蓮花娘娘,才使她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
他在望相之下,瞧見娘娘有傷感之相,便知道,這場書,幾乎是成了。
往下的書,便是順理成章,
周玄先講述了另外兩段魚妖救人卻反被追打的故事,賺夠了蓮花娘娘的傷感眼淚。
至此,這場書便要進入尾聲。
“魚妖總在救人,總在被誤會,一日,東土來的高僧,將其收入門下,要領他入佛門正道……”
周玄講到此處,正要往下講,卻發現蓮花娘娘表情竟然平靜了,即無欣喜之感,亦再無傷感跡象,這個高僧收魚妖入佛門的尾段,似乎並不太得她的心意?
哪裡出了問題?
周玄再次望相,瞧見蓮花娘娘的臉上,竟是懵懂之相,有彆於正經高僧的慧心眼明。
他感知力釋放到極致,再去望相,這次相變了,蓮花娘娘的相,有佛性氣息,但表情依舊是懵懂之狀。
“懵懂卻有佛性代表什麼?或許是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佛名?”
救那麼多人,為什麼會有佛名,怎會不清楚?
周玄帶著疑惑,望了望她滿身的醜陋瘤子,以及某些賓客手中的肉瘤……
他想明白了——當年,蓮花娘娘為什麼能救下那麼多的災民?
憑借的估計就是她一身的瘤子,割瘤子給災民充當食物,才讓災民度過饑荒。
可這一身瘤子,應該是蓮花娘娘天生的畸形病態導致的。
天生畸形病態之人,用畸形病症之肉瘤給災民充當食物,在蓮花娘娘的心裡成了一根刺。
或許她覺得這不是佛陀的光明手段,自己並不配如今的佛名,
又或者,她覺得自己天生殘缺,比不上廟裡的漂亮佛陀,自卑之下,便也覺得自己不配有甚佛名。
反正,不管如何猜測,隻要知曉娘娘覺得自己不配有佛名就對了。
周玄原本寫的書梁子裡,定的尾段是,高僧帶魚妖取得真經,現在他臨場改書梁了。
“高僧將魚妖收入門下,師徒二人,坐船西渡,船中,魚妖問高僧:‘師父,我是隻妖,怎配佛名’
高僧淡然道:‘妖便不配成佛?’
魚妖又問:‘妖形貌嚇人,沒有高僧法相’
高僧伸出兩根手指,蘸了墨汁,將自己的臉勾得漆黑,問:‘小魚兒,你瞧為師此時形貌是否嚇人?那為師也不配成佛?’
魚妖搖頭,說:‘我手段卑劣,隻會啃咬,如野獸一般。’
‘手段隻是手段,並無卑劣,隻論此手段是否降魔!’
魚妖一夜悟道,自此,便成了水佛……”
周玄拍響醒木,水佛的評書,便到此完結,台下眾人都沉默——
——沉默不意味著不認同周玄講書,而是他們都是蓮花娘娘信徒,平日裡誦讀佛經,如今聽了《水佛》的故事,心中似乎領悟出了什麼,這才沉默起來。
沉默的不光是賓客,蓮花娘娘也在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