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娘親仔細地叮囑他:“平安是大孩子了,出門要緊跟大人,倘若在外走丟了,就找官差,找不到官差,就找看起來年紀稍大又麵善的姨姨或婆婆,告訴她們,你家住在藤蘿街陳家巷巷南第一戶,爹爹叫陳琰,娘親叫林月白,祖父叫陳敬堂,祖母叫趙桂英……”
被念叨的昏昏欲睡的平安忽然瞪起雙眼,黑亮的眸子像兩顆碩大的葡萄:“娘,爹爹叫什麼?”
“陳琰。”林月白道。
平安低頭思索片刻:“不對,爹爹叫彥章。”
他總聽老爹的好友同窗這樣叫他,所以一直以為老爹叫陳彥章。
“那是爹爹的表字。”林月白耐心解釋:“平輩之間要互稱表字,直呼其名是很失禮的。”
“那玉官兒呢,陳玉官兒?”平安又問,他常聽祖父祖母這樣叫。
林月白嗤的一聲笑了:“那是爹爹的乳名。”
整個娃為之一呆。
陳琰這個名字,讓他想起前世看過的一本野史傳記——《景熙以來奸臣錄》,作者楊貫,是近古時期一位著作等身的名儒。是由公益人士捐贈給孤兒院閱覽室,被舍友借出來看的。
這是一本頗具爭議的野史,幾個半大少年看完不睡覺,熄燈後還在爭論不休,吵得平安難以入睡。他的病最怕吵鬨,隨手從舍友桌上抓起這本書,出門躲清靜。
靠在宿舍的走廊上,就著昏暗的燈光翻閱起來。
這書確實有些奇怪,名義上記載了景熙朝四大奸臣,陳琰一人就獨占了四分之三的篇幅,作者楊貫不知出於何種目的,將他的一家老小、平生經曆記述的清清楚楚,堪稱奸臣中的vp。
據書中記載,景熙十年,陳琰登頂首輔,這位陳閣老竊權專擅,結黨營私,縱容族人欺男霸女,為患一方,企圖擁立幼主,長久的把持朝政,結果被抄家清算,斬首棄市。
整個陳家不分南北,都受到了牽連,首犯被殺,其餘男人流放充軍,女子充入教坊。
看著看著,眼前出現一團漆黑,像一個不斷變大的黑洞,將他整個人吞噬進去。像是死了,又好像沒死透,隱約聽到有人叫他,聲音越來越弱,陷入徹底的寂靜。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才來到新的世界。
他天生記性好,仍記得開頭那段:“陳琰,字子琬,平州府盛安縣人,少聰穎絕倫,十五為諸生,景熙二年登進士第,改庶吉士。其妻林氏,興化四十三年來歸,逾年生子平瑞……”
現在娘親告訴他,爹爹也叫陳琰,娘親也姓林,他有點慌。
不過細想之下,又覺得自己多慮了,陳平瑞他爹是奸臣,關他陳平安什麼事?何況老爹的表字不叫子琬,叫彥章,他的生辰也不是興化四十四年,而是承啟元年。
平安在心裡輕哼一聲:禍國殃民的大奸臣,也配跟我才貌雙全的老爹重名?
……
小孩子注意力轉移得快,隔壁空荒的園子裡長出桑葚時,他已將此事拋卻腦後。
因為娘親說過,桑葚紫透了的時候就是他的生辰——他滿四歲了!
曹媽媽給他穿上銀紅色的對襟坎肩兒,鴉青色的夏褲,脖子上還掛上了長命百歲的金鎖片。
他提著小籃子對綴滿果實的桑樹虔誠許願:“希望全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娘親天天開心,爹爹考上進士,祖母長生不老,祖父永遠不死。”
然後,就摘了滿滿一籃桑葚果。
夕陽西陲,紅霞滿天,平安托腮坐在大門口的門檻兒上,從小陪他長大的小狗阿吉挨著他坐在一邊。
一個五旬上下的老者經過,笑著跟他打招呼:“安哥兒,在等你爹散學?”
“二叔公好。”平安仰起小臉。
“真乖。”
那被稱作二叔公的,是平安祖父的親兄弟,大腹便便的富貴相,兩家平日裡往來親密,隻見他信手從袖中掏出一包粽子糖,遞到平安麵前。
“謝謝堂叔公,祖母不讓吃糖。”平安一笑,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小牙。
二叔公又誇他一聲乖,也不好壞人家規矩,收起粽子糖,離開前還不忘占個小便宜,捏一把他略帶嬰兒肥的肉呼呼的小臉。
幾乎前後腳的,家裡的馬車從府學回來,車上走下一個的書生打扮的男子,年及弱冠,穿的是再尋常不過的月白色生員儒衫,依然難掩頎然俊朗的姿態。
平安等到了要等的人,拎著桑葚籃子跳下門檻,張開雙手,笑靨飛綻:“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