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微臣不知。”
楊憲恭聲道。
“抬頭看看,看看牆上掛著的這一株稻穗。”
朱元璋笑道,
“你還記得此物嗎?”
唰。
楊憲將頭抬起,隻見朱元璋身後的牆壁上,明晃晃的掛著一株金黃色的稻穗。
“這!陛下……微臣當然記得!”
楊憲有些激動的道,
“這是當年微臣在揚州開荒的時候,從微臣責任田裡長出來的一株稻穗,碩大金黃,百姓皆以為神異!”
“微臣當時也很驚訝,大的稻穗見過,但這麼大的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這株稻穗一長成,便有人說是祥瑞!”
“微臣不敢怠慢,便將它進獻給了陛下!”
見他繪聲繪色的描述著當時的場景,正在敲章的朱橘忽然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朱元璋本欲誇讚一番楊憲,聽到朱橘這一聲笑,不由得眉頭微皺。
“老六,你笑什麼?”
朱橘連連搖頭。
“沒什麼,我想到了開心的事情。”
他將神情繃住,恢複了肅然之色。
“專注一點,彆弄錯了。”
朱元璋聞言,倒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提醒了一句,轉而便看向楊憲,笑道,
“不錯,你記得很清楚,咱也記得很清楚!”
“咱也是農人出身,這麼多年以來,也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這麼飽滿的稻穗!所以,這的確稱得上是祥瑞!”
“上天為什麼要賜下這祥瑞之物,又恰好長在你的責任田裡,你想過嗎?”
楊憲微微一怔。
“這……”
“微臣不知,還請陛下示下。”
朱元璋緩緩站起身來,轉頭看向身後牆壁上的稻穗。
“這,是上天對你治理揚州的讚許和肯定!”
他朗聲道,
“揚州,自古都是富庶之地!古詩也有‘煙花三月下揚州’之語,可大明建國之初,咱到揚州視察,看到的又是怎樣一副場景呢?”
“斷壁殘垣、滿目瘡痍啊!咱是真的沒想到,昔日繁華的揚州,竟成了一片焦土!”
“連揚州都成了那副鬼樣子,彆的州縣……還需要看嗎?那個時候,真的就是四個字——百廢待興!”
“而想要重新讓州縣恢複繁華,首要任務就是聚攏人氣,開墾荒地!把散落各地的百姓叫回來,把荒廢的地重新種起來!”
“這一點,你為全大明的地方官都做了一個表率!你是第一個提出責任田製度的官員!父母官帶頭開荒種地,老百姓豈會不積極響應?你的這套製度,咱立馬就推行到了全國!”
“短短兩年兩年半的時間,揚州在你的手裡煥發了昔日的光彩,而整個大明的老百姓,也都在各地官員的帶領下,積極的開荒種地,整個國家都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楊憲,你有功勞啊!所以上天會賜予你這一株祥瑞!”
噗通!
楊憲立即跪伏在地,誠惶誠恐的道:
“陛下謬讚了!揚州興盛、國家繁榮,此皆陛下治國有方,絕非楊憲之力!楊憲隻是在陛下的指導下,做了一些微小的事情,豈敢貪天之功?”
對於他的這番自謙之語,老朱露出了滿意之色。
“有功而不自傲,咱就喜歡你這樣踏踏實實的官兒!”
朱元璋誇讚了一句,轉而問道,
“這些日子,咱升任你為中書省左丞,可還適應?”
“成堆的政務,沒把你壓垮吧?”
楊憲連連搖頭。
“陛下將如此重任交付給微臣,微臣縱是日夜不息,也要將政務處理妥當!”
他鏗鏘有力的道,
“微臣願學那諸葛亮,為陛下,為大明,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朱元璋哈哈一笑。
“哈哈,好好好,隻要有這股子精氣神在,那就沒有做不好的事兒!”
老朱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奏疏,沉聲道,
“今天喊你來,不為彆的,咱打算給你加點擔子!”
“這些奏疏,咱還沒有批複過,你拿回中書省批複吧!”
“批複好了之後,直接找吳王加蓋玉璽就是!”
楊憲:“!!!”
批閱奏疏,這是皇帝的專權啊!
此前,這份權力一直是牢牢握在陛下手中,隻有太子才能分取一部分,其餘大臣都隻能是看看而已。
而如今……陛下竟然把這一部分至高無上的權力,分給了自己?
楊憲覺得有點暈乎。
這幸福來的也太突然了!
“太子這次生病,也讓咱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朱元璋輕歎道,
“作為皇帝,也不能將所有政務都一肩挑了,該讓大臣分擔的,還是要把政務分出去,大家齊心協力,才不至於那麼勞累。”
“大明丞相的位置一直空著,咱也是時候該物色人選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楊憲的身上。
“楊憲,咱很看好你。”
老朱正色道,
“咱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一股勁兒!彆的大臣都沒有的勁兒!”
“說實在的,朝中能力比你強的臣子不是沒有,但他們的小心思太多,不似你這般踏實。所以,相比他們,咱更信任你!”
“好好乾吧!為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實實在在的做一些好事!隻要你做的好,左丞之後的相字,咱一定會添給你的!”
楊憲聽到這番話,已然是激動的熱淚盈眶!
“陛下!”
砰砰砰!
他猛地在地磚上磕了好幾個頭,方才仰起臉,無比激動的道:
“楊憲,定不辜負陛下的期望和信任!”
左丞相啊!
陛下竟然將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之位都許給了自己!
難道……家裡的祖墳真的要冒青煙了?
自己才三十多歲,就可問鼎丞相之位,權傾朝野了?!
想想那場麵,楊憲隻覺得自己的身子都快要飄起來了!一股子難以掩飾的激動之情,從臉上,從四肢百骸迸發出來。
“嗯,去吧。”
朱元璋撫須道,
“不要辜負咱對你的期望。”
楊憲深吸一口氣,將自己激動的心情勉強平複了下來。
“謝陛下!”
“微臣……告退!”
此時此刻的他,從禦案之上接過了奏疏,已然是鬥誌昂揚!
這個左丞相,他當定了!
見楊憲雄赳赳氣昂昂的離開了華蓋殿,朱元璋微微一笑,轉而看向朱橘。
卻見此時的朱橘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就是哢哢哢蓋章,不免有些不悅。
“臭小子,剛才咱跟他的對話,你都聽了沒?”
朱元璋問道。
“聽見了啊,我又不是聾子。”
啪!啪!
一邊說著,朱橘麵無表情,又蓋了兩個章。
這掄玉璽掄的,他的手都酸了!
“聽見了……哼哼。”
朱元璋輕哼了一聲,道,
“以前咱召見大臣的時候,都叫你大哥在一旁站著,讓他從咱和大臣的對話中,學習為君之道,禦下之道!”
“這回,也算是便宜你了,一下子就擁有了太子的待遇!”
“說說吧,聽完這番問答,你有什麼感想?”
朱橘停下了手中的玉璽。
“老爹畫的大餅,真大,真香!”
他豎起大拇指,讚道,
“一個‘相’字,就讓人家跟打了雞血似的,恨不得不吃不喝通宵十個晝夜去工作!”
“這手段……高!實在是高!”
朱元璋:“???”
“你……胡說八道!”
老朱瞪眼道,
“什麼叫做畫大餅?咱那是真的大餅!啊呸……什麼大餅,說的那麼粗俗,咱許諾的,是真正的大明左丞相之位!”
“楊憲是個人才,他要是真乾得好,咱就一定會把丞相之位給他,絕對不含糊!你爹從來都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懂不懂?”
朱橘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你要著眼的,不是咱的許諾,而是咱前頭的鋪墊!”
朱元璋教訓道,
“怎麼讓大臣死心塌地的為你做事?這對於皇帝來說是最重要的!”
“咱提出稻穗這事兒,就是喚醒他的回憶,並且讓他感動——皇帝這麼重視他,當年獻上來的稻穗都還一直掛在宮殿裡頭!”
“再對他一番鼓勵和肯定,那便更是能讓他感受到來自咱的欣賞和期許!如此一來,他定會激動不已!最後,咱再拋出丞相之位來!徹底征服了他!此後,他必會做到剛才所說的那八個字——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這都是層層遞進的,你懂嗎?其實當皇帝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無非就是識人和禦下兩樣!前者可以讓你辨彆忠奸臣庸碌,後者更厲害,奸臣在你手裡都能成為賢臣!庸臣都能在他適合的崗位上做出貢獻!”
“你有空可以多看看唐太宗李世民的傳記故事,演義也行,看看他是怎麼和屬下相處的,是怎麼讓手底下人對他死心塌地的。”
朱橘撓了撓頭。
“不是,老爹啊……”
他有些疑惑的道,
“我又不當皇帝,你跟我說這些做啥?”
“看了也是白看,到時候又沒有應用的場景,純粹浪費我的時間啊!”
“我就想當個豬頭王爺,吃喝嫖賭瀟灑過一生,你彆給我加這麼多戲啊!”
老朱這番話語,都跟培養儲君差不多了,這讓朱橘本能的感到抗拒。
“屁話!什麼白看?這都是有用的!”
朱元璋氣惱道,
“咱的兒子,個頂個的都得是人才!關鍵時刻頂上去就能用!”
“你是不當皇帝,但咱打算讓你留在中樞,將來輔佐你大哥,所以這些是必須要學的!懂了沒?”
“好好跟著咱學!”
在老朱的心裡,已經規劃好了一張藍圖。
老二、老三、老四他們幾個都出去戍邊,當邊境的藩王,為大明保疆守土!
老大當皇帝,老六當副手,兄弟倆將政權和軍權牢牢的掌控在手中,絕不讓外臣染指!
整一座江山社稷都交給自己的兒子打理,他才能放心的閉眼。
也正是因此,朱標會的,朱橘也得學會並熟練掌握!
“嘁,你自己也不咋樣啊,還讓我好好學。”
朱橘撇嘴道,
“還識人,我看你也水的很。楊憲這種奸猾之徒,你捧在手心裡當個寶。”
“搞不好哪天,他就給你拉一坨大的!到時候我看你的老臉往哪兒擱。”
朱元璋:“???”
“你小子,這話什麼意思?”
老朱蹙眉道,
“你覺得楊憲不是好東西?”
“他哪裡奸猾了?明明是一個踏踏實實的青年官員啊!他的政績咱是反複確認過的,沒有水分!”
朱橘聞言,不由得哈哈一笑。
“沒有水分?那你腦袋後麵的這株東西,是啥?”
他笑道,
“老爹啊,你記不記得,回鳳陽的時候,那個鳳陽縣令林修,也掏出來這麼一株稻穗?”
“他的那一株,甚至比楊憲的還大!”
“難道,他也獲得了上天的嘉獎,上天賜下了祥瑞?難道他在上天眼裡,是一個踏踏實實,一心為民的好官?”
“那最後他咋被你給殺了,屍體都扔到山裡頭喂狼去了?”
朱元璋:“……”
一番話語,聽得老朱心神一震。
他先前把重心都放到殺朱亮祖、廖永忠他們身上去了,後來又因為朱標突發惡疾,心裡早就把林修這個小角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被朱橘這麼一提醒,老朱才想起來……是有這麼一回事啊!
“對啊……”
“他進獻的稻穗,好像不比楊憲這一株來的差……”
朱元璋嘴裡喃喃著,轉頭看向牆壁上金黃色的稻穗,皺起了眉頭。
“上有所好,下必附焉。”
朱橘攤手道,
“楊憲這個人確實聰明,他一下子就找到了您老的命門,用這一株祥瑞般的稻穗,讓您老人家龍顏大悅,一下子就把他提到了中樞。”
“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林修這就是想如法炮製嘛!隻是最後玩砸了而已,要是沒玩砸,估計您老也會很快對他委以重任,是吧?”
朱元璋臉色一變。
“你的意思是,楊憲進獻上來的這一株稻穗,是假的?”
他臉色難看,猛地上前,將牆壁上的稻穗給取了下來,仔細的觀察了起來。
“……不像是偽造的啊,這每一粒都是顆粒分明,是真稻穗啊!”
朱元璋自語道。
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他也沒看出稻穗有作假的痕跡。
這玩意兒,絕對不可能是拚接出來的!
“嗐,偽造自然不是偽造的,但您不想想,咱大明啥時候能種出這麼大的稻穗來了?揚州有也就罷了,怎麼鳳陽也有?搞的跟批量生產似的……”
朱橘揮手道,
“行了行了,您老就自己琢磨吧!”
“這些章我都已經蓋完了,有再要蓋的,明天再找我!”
“我要回去修行了,這幾天給我忙的,都沒好好練功!”
說著,他便要離開。
這事兒,他不想直接點破,因為他知道老爹是個極其要麵子的人。
再說了,自己也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楊憲欺君,雙方又沒有什麼仇怨,他又何必費勁去攻訐楊憲呢?
陸仲亨一事之後,朱橘也是成熟了一些……朝廷裡的事,能不沾染就不沾染。
反正老爹罩得住,要自己操那份閒心乾啥?
噠噠。
他正欲離開,卻聽一道聲音傳來。
“陛下。”
侍從恭聲道,
“玄陽真人奉召而來,正在宮門外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