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殺人。”
漆黑沒有一絲光的魔窟裡,楚留香說出這樣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強盜中的元帥,流氓中的佳公子向來是不殺人的。
隱藏在黑暗中,被無數‘蝙蝠’簇擁著的魔窟之主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你?算上胡鐵花,你隻有一個幫手。”
張三不被認為是幫手,東三娘不被認為是人。
華真真在他的設計下,理應視楚留香為仇寇。
高亞男不會出手,在她師傅枯梅的命令下。
金靈芝屬於他。
“足夠了。”楚留香拿出一個鼻煙壺。
一個平平無奇,刻著隨處可見的山水的鼻煙壺。
它是一個盲眼的孤女唯一的寄托。
她並不吸煙。
也看不到。
可是她卻能摸得出,她知道上麵刻的是山水,就好像她老家那邊的山和水一樣,她摸著它時,就好像又回到了家,就好像又從死人變成活人。
可是即使這唯一的寄托,尊嚴,也要被剝奪,回應的隻有一個乾淨利落的巴掌,將其貶低到泥土中的言語。
那個思念家鄉的盲女死了。
隻留下這個鼻煙壺。
一個並不珍貴的鼻煙壺。
為了它暴露在‘蝙蝠’們,魔窟之主眼前值得嗎?
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瞎眼的盲女值得嗎?
那些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他這個盜帥的性命不是更重要?
不殺人,隻要是人,就是平等的,誰也沒有權利剝奪彆人的尊嚴和生命的信仰不是更重要?
楚留香仿佛聽到了另一個自己的詰問。
但他隻是摩挲著鼻煙壺上的山水。
他仿佛看到了盲女的家鄉。
他動了,朝著心中的光明。
世上隻有蝙蝠可以憑自己的觸覺飛行。
蝙蝠飛行時,總會帶著一種奇特的聲音,如果這聲音觸及了彆的東西,蝙蝠自己立刻就會有感應。
奇異的聲波,奇異的感應。
對麵的‘蝙蝠’的武功在陽光下或許不可怕,但在這片他們早已熟悉的黑暗中,他們卻足以要任何人的命。
他們都這樣堅信著。
魔窟之主同樣也這樣認為。
然而,他那高貴,淡雅的笑卻僵硬了。
作為魔窟之主,所有‘蝙蝠’中最強的‘蝙蝠’,他的感應、聲波,失效了。
楚留香在黑暗中消失了。
這片黑暗,他們的朋友,反而成了他們的敵人。
他們隻能憑借一個個生命的逝去,覺察楚留香可能的所在。
這個如春風般的男人,現在化作了帶走生命的寒冬中的冷風。
近了,近了!
麵對奴仆們的逝去,魔窟之主,蝙蝠公子的表情依舊古井無波。
他們在用生命,為他做提醒。
他拔出了劍。
他最有力的武器。
他精通的三十三種武功中的最強,他所馭使的最有力的武器。
【清風徐來】。
【清風十三式】的開篇。
他學的第一手劍式。
他左手橫眉,長劍斜削而出,就像當初他第一次遇見枯梅時,被手把手教的那一劍,他恍若見到光明的那一劍,兩顆殘缺的心相貼合的那一劍。
原東園瞎眼的幼子與華山派已垂暮之年身殘誌堅的女掌門,共演的一劍。
劍光似有似無,出手似快似慢,劍路似實似虛,招式將變未變。
朝著楚留香的所在侵蝕而去。
黑暗中。
極致的黑暗中。
一道奇光綻放開來。
是劍!
魔窟之主的臉依舊隱沒在黑暗中,但劍的光影距離楚留香的身影隻距離一寸。
天下間絕沒有人能躲過這一劍。
這樣無從躲避的一劍!
華真真,胡鐵花忍不住發出驚呼!
高亞男的淚水迸射,在劍的光影下如同一顆顆晶瑩的鑽石。
憑借著這一刹那的光彩,他們向前奔去。
即使他們知道這已來不及。
沒人看到,背對著他們的楚留香的臉依舊沉著冷靜,甚至還帶有一絲鬆快的愜意。
在半空中的他的身形以一種無法描述的動作扭曲了,劍尖落空,修長的手指如流星般墜落於劍脊處,輕輕一彈。
這聲音如同死亡的喪鐘。
劍體掙脫了魔窟之主的手。
劍音震破了他的耳朵。
這頭毒龍脫離了主人的束縛,轉過頭向他咬去。
劍沒入身體的聲音,帶來的是胡鐵花等人那近乎絕望的哭嚎。
在石觀音的**窟、水母的神水宮都活下來的盜帥死了。
周圍隱沒在陰影裡的看客都忍不住麵露悲切。
楚留香縱然不被所有人喜歡,但沒人想看到江湖中失去這樣一個妙人。
即使是他們這些利欲熏心,有無法見光的一麵的偽君子,凶徒們也一樣。
但又響起的一道劍聲打斷了他們的默哀。
它來與他們的頭頂。
如雷神的怒號。
仿佛上天在為楚留香的逝去而哀悼。
他們所處的石山,這座魔窟,似乎也在為即將到來的審判而恐懼,從而顫抖起來。
審判的光輝從穹頂綻放開來。
照射在魔窟之主的臉上。
那是一張讓所有人屏住呼吸,不敢大聲呼喊的臉。
也是讓人出乎意料的臉。
原隨雲。
這個驚天動地的名字的主人竟是魔窟之主,蝙蝠公子。
並且,死的人竟然是他。
一旁,楚留香低著頭,安然無恙,隻是仍舊在摩挲著那個鼻煙壺。
不遠處,胡鐵花等人似哭似笑。
他們想笑,但之前迸射開來的深入骨髓的悲痛,讓他們看起來很奇怪。
“你不是凶手?”胡鐵花後知後覺地看向了華真真,她雖然仍蒙著麵,但她的美麗絕非蒙麵的黑巾所能遮掩的。
“不!”
一道讓他們都熟悉的淒厲的哭嚎聲響徹整座洞窟。
“枯梅師太!”胡鐵花看向高亞男,她正躲避著他的目光。
“內奸是你!”他一個踉蹌,無法接受。
不遠處,金靈芝同樣似哭似笑,沒人懷疑。
她迷戀的人死了,但她愛的人還活著。
那個隻有一隻眼,臉上的疤痕比皺紋還多,有一隻焦炭似的手的白發老婦人已經跌跌撞撞走向了原隨雲的屍體。
看在高亞男的麵子上,沒人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