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沒再見他開口,馬四方卻真真切切聽到了一聲嘹亮的龍吟。
但見耀夜目裡凶芒一現,負背後的那隻手瞬間換到身前,擴成勁爪,徑直插入蓄勢待發的龍口之中,跟磨墨似的用力攪動了兩下。
那碧龍登時軀體僵頓,一口狂暴的龍息憋在喉部,膨脹如巨輪。
隨著耀夜抓到一物後倏地撤手,那形體大變、彷佛孔雀張屏的碧龍頭顱轟隆爆炸,億萬點碧光如風暴衝襲八麵,刹那間絞得原始密林狼藉一片。
利芒漫天飛射,馬四方揮舞著袈裟哇哇怪叫。
風暴平息後,周遭數百丈範圍內的尋常草木一概被削平絞碎,那粗實無比的古樹亦是千瘡百孔,透可見物,地上斷枝木屑堆了厚厚的一層。
一根木魚槌青光亂閃,在耀夜手中激烈掙動,卻被他曲指輕輕一彈便打得光芒暗淡,嗚鳴震顫。
馬四方拚命掐訣指引,努著勁憋得脖頸通紅。
耀夜手指連動,饒有興致地把玩著手中槌子,見其上不時閃現出一條獨角劍鰭怪龍的虛影,釋然道:
“難怪了,這器靈原是‘泅江魚龍’的精魄煉成。”
另一邊馬四方無可奈何,唯有放棄施法召回木魚槌,叉腰站原地,氣乎乎瞪著耀夜。
過不久,他的神色忽轉肅穆,出言問道:
“你怎麼會知道欺天之術?”
耀夜笑道:
“偶然獲知,以為隻在傳說之中,今日有幸得見,果真名不虛傳。”
馬四方聞言老臉一紅,說話卻明顯不覺心虛,正色道:
“欺天欺天,欺的是‘天’!!本居士從不欺人,所言也句句在理,絕對沒有虧待那小子,自然也是無愧於心。”
明明巧施手段騙得寶圖,這番歪理竟被他說得振振有辭,耀夜啼笑皆非,也不與他爭辯。
隻說道:
“倘若那寄存寶物之人事後發現,必定殺那少年泄憤;倘若你贈予那少年之物被不軌之徒撞見,以他微末能耐,必定凶多吉少。”
這番話旁人聽起來簡直莫名其妙,但落在馬四方耳朵裡卻直若晴天霹靂,一下震得他肩頭激戰,耳腦嗡然。
蓋因他的大道修行中有一門“本心說”,即一切行事不得違背本心。
既執“正道”,立誓懲惡揚善,那便不得沾染與之相悖的因果,否則極可能損傷道心,導致艱苦修行毀於一旦。
但通天之道千千萬,自然也有能鑽空隴的法子。譬如他隻要找到足夠充分合理的情由說服自己,便不算“違心”,仍是屬於欺天之術的奧義範圍了。
當然用以說服自己的理由不可憑空捏造,須得有“事實”支撐。
就說“借寶圖一觀”這件事。
馬四方先是讓沐皓天親承相借,但未說具體的歸還時間,一般人也絕不會注意到此中貓膩,然後他就心安理得地激發寶物之神威,攝住沐皓天的心神,最終堂而皇之以障眼法“借”得真圖。
並且為求心安,也為萬無一失,又把先前答應給沐皓天的三樣寶物贈予。
當然最後馬四方也打心底沒想著將寶圖占為己有,隻定參悟後再行歸還,至於期限嘛,那就大可做文章了。
如此一來,隻要他從今往後,遠遠避開沐皓天,哪怕沐皓天因此確實遭受厄難,他本人閉耳塞聽,一無所知,也就不會再觸發此事因果。
但這一切是建立在“本心”不知情的情況下。
馬四方浸淫此道多年,悉通數理,今日之事本該天衣無縫。
奈何卻遇上一個神通難測的妖王,在暗中旁觀了所有事情,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對這門世人罕絕聽聞的欺天之術頗有了解。
耀夜隨口道出的兩種情形,確實都極有可能因馬四方的所作所為而發生。
既然“本心”已經得知,他就不得不著手解決此事,甚至於放棄這件與自己證道乾係匪淺的奇寶。
凡此種種,馬四方聽聞耀夜兩句話道破玄機,便如同遭受雷劈似的,身子抖動了片刻方才鎮靜下來,寒聲對耀夜說道:
“紫毛怪也真是膽大包天呐,身為龍係妖族,竟敢深入九州腹地!”
耀夜哈哈大笑,道:
“彼此彼此,你這孤魂野鬼,不還照樣殺鬼除邪、行俠仗義麼?”
此言一出,馬四方的眼中猝然青芒急閃,兩根手指狠狠地抓入木魚口中,幾乎按耐不住出手,半晌後咬著牙道:
“既然如此,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耀夜對他的異狀恍若未覺,略微一頷首:
“如此甚好。”
馬四方胸口起伏如湧浪,呼哧呼哧快速喘氣,似乎還在壓抑想再次出手的衝動,權衡再三,白眼一翻,恨恨道:
“你先把槌子還我!”
一句話說得是幽怨不已,耀夜頓時忍俊不禁,開懷暢笑,大大方方將那柄木魚槌拋還給馬四方。
馬四方拿回法寶,麵色大為緩和,淡然說道:
“紫毛怪,你費了恁大的勁,不會隻是為了壞我道心罷。”
耀夜搖了搖頭:
“無冤無仇,自然不是。”
馬四方詫道:
“你是為沐小子出頭來了?”
耀夜還是搖搖頭:
“非親非故,談何出頭?”
馬四方眼睛眯起,再次問道:
“那你為何要如此助他?”
耀夜笑道:
“我跟你不同,我這時想幫他就幫了,轉過頭想殺他也就殺了,全憑喜好,無須彎彎繞繞。”
馬四方回憶一下,但覺沐小子為人正直厚道,長得雖不錯,卻也及不上這龍妖自己,惟是那笑容裡有一種和煦的感染力,可除此之外都可謂平淡無奇,應當不值得引起這等蓋世凶妖的注意。
當即目露狐疑之色,在耀夜的身上掃過來掃過去,突然憬悟了什麼似的,刷地轉身把“曜月攫星圖”捂在懷中!
尖聲道:
“想也彆想!本居士不會借的!”
色厲,言疾,姿態誇張,直若野豬護食。等了片刻卻沒等到耀夜的回應,隻聽吉良馬兒在遠處驚嘶跺蹄。
馬四方疑惑地扭頭回看,陡見耀夜笑臉近在鼻息,吃了一驚,腳下趔趄著往後倒去。
耀夜飛快探手扶住他的腰,倏地又探一手在他懷裡一摸。
這兩下出手快似閃電,馬四方被他摟得一懵,愕然看他微笑如風,嘴裡還不自覺道了聲:
“多謝……”
站穩之後才驚覺懷裡空空,心涼了半截,衝口大罵道:
“紫毛怪!本居士說了不借!!”
“我可沒說要借!”
一晃眼間,卻見耀夜的身形已離出十丈之遠,哈哈笑道,
“我這是搶!”
行速幾如飛矢流星,半空殘影印了一串,一句說完,便已閃得無影無蹤。
“紫毛怪~~~~~”
馬四方仰天悲嚎一聲,捶胸頓足,痛心疾首,在原地竭儘所能破口咒罵,卻隻是徒呼奈何。
片刻之後,馬四方狠狠一拍大腿,手中木魚敲得咚咚亂響:
“完了完了完了,寶圖既失,因果業已沾身,紫毛怪當真苦我!”
是日,一個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在北嶺山密林久久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