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夏天特彆悶熱,蟬鳴聲像是被曬化的瀝青,黏糊糊地糊在筒子樓斑駁的牆皮上。我蹲在水泥管上舔著老冰棍,忽然發現整條巷子的蟬都噤了聲。...
李婆婆的院子就在我家對麵,灰牆上爬滿紫黑色的爬山虎,葉子背麵泛著血痂似的暗紅。往常這個時候,她該坐在藤椅上剝毛豆了,可今天那扇掉漆的綠鐵門緊閉著,門縫裡滲出縷縷青煙,帶著股燒焦的糯米味。
小頓!我媽從三樓窗戶探出頭,彆在太陽底下傻站著!我假裝往回走,趁她轉身炒菜的功夫,貼著牆根溜到了李婆婆家後窗。牆根下的野草突然刮擦我的腳踝,像是無數隻冰涼的小手。
木窗欞結著蛛網,我踮起腳往裡看。供桌上的紅布被風吹起一角,三根白蠟燭淌著渾濁的蠟油,中間擺著個黑陶香爐,插著三炷香。香灰簌簌落在盛滿生米的瓷碗裡,米粒突然跳動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碗底拱動。
叮鈴——
銅鈴聲從頭頂炸響,我後頸的汗毛瞬間立起。抬頭看見屋簷下懸著七個銅鈴,鏽跡斑斑的鈴舌正在無風自動。最邊上的銅鈴突然轉向我,鈴身上凸起的鬼麵紋在夕陽下咧開嘴,黑洞洞的眼窩裡淌下兩道暗紅鏽跡。
玻璃窗忽然蒙上白霧,我用袖子擦出一小塊,看見供桌後多了個影子。那東西隻有半人高,青灰色的手臂從紅布下伸出來,指尖發黑的手掌正按在瓷碗邊緣。米粒發出細碎的爆裂聲,漸漸染上暗紅。
我後退時踩斷了枯枝。哢嚓聲在死寂的巷子裡格外刺耳。屋簷下的銅鈴同時震顫,七個鬼麵齊刷刷轉向我。供桌上的紅布猛地掀起,香爐砰地炸開,香灰迷了眼睛。
等我能看清時,窗玻璃上赫然印著個小手印。五根指頭細得不像人類,指甲縫裡嵌著暗紅碎屑,像是凝固的血渣。手印旁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字,水痕混著香灰往下淌:
看見你
突然有冰涼的東西貼上後背,我轉身對上一張青白的臉。李婆婆的眼窩深得能塞進核桃,皺紋裡嵌著香灰,嘴角咧到不自然的弧度:小頓啊,婆婆的糯米糕蒸好了。
她手裡端著青花瓷盤,雪白的糕體上綴著暗紅斑塊。當啷一聲,瓷盤邊緣垂下半截紅繩,繩結上拴著顆乳牙,在暮色裡泛著森森冷光。
我的指甲摳進李婆婆枯樹皮般的手腕,卻像插進腐爛的冬瓜,指縫裡溢出發黏的漿水。她哼著走調的搖籃曲,拖著我往正屋走。門檻上橫著七盞油燈,火苗是詭異的幽綠色,把我們的影子扯成細長的鬼魅。
裡屋彌漫著腐肉燉煮的氣味,牆角堆滿青花瓷壇,壇口用紅布紮緊。最頂上的壇子突然晃動起來,布結自行鬆開,骨碌碌滾出顆玻璃珠。珠子撞到我腳邊時,突然浮現出隔壁張叔家失蹤女兒的臉,她張著嘴發出無聲的尖叫。
來,吃糕。李婆婆的指甲陷進糯米糕,暗紅漿液從指縫滴落。房梁上垂下的麻繩突然繃直,繩結上係著的銅錢嗡嗡震顫。我打翻瓷盤往門外衝,身後傳來陶壇接連爆裂的聲響。
月光不知何時變成了血紅色。院裡的爬山虎瘋狂蠕動,葉片背麵翻出密密麻麻的乳牙。我撞開綠鐵門的瞬間,銅鈴齊聲轟鳴,鈴舌竟伸出猩紅的長舌纏住腳踝。回頭看見李婆婆跪在香案前,正用剪刀絞斷自己花白的頭發,發梢落進香爐就騰起靛藍色火焰。
小寶餓了啊——她喉嚨裡擠出非人的尖嘯。供桌轟然倒塌,青灰色小鬼四肢反折著爬出來,後腦勺裂開十字形豁口,湧出裹著符紙的蛆蟲。它每爬一步,地麵就多出個濕漉漉的血手印。
我抓起牆根的鹽罐潑過去,小鬼發出開水燙貓般的慘叫。鹽粒沾到它皮膚上滋滋作響,露出底下粉嫩的嬰兒肌。那張布滿屍斑的臉突然變成鄰家弟弟的模樣,眼角掛著血淚喊我小頓哥。
彆被騙!張叔舉著火把衝進院子,火焰卻是冰冷的蒼白色。他脖頸上有圈紫黑的勒痕,快割破中指!我剛咬破手指,整麵院牆突然滲出濃稠的血漿,磚縫裡伸出無數青白的手臂。
小鬼突然膨脹成巨人觀,肚皮撐破後掉出二十三個銅鈴,每個都嵌著不同的人牙。李婆婆撲過來抱住它腐爛的軀體,我趁機翻過圍牆,卻看見整個家屬院每扇窗戶都站著個李婆婆,她們同時轉過頭露出脖頸上的臍帶。
消防通道的鐵門近在咫尺,門把手上卻纏著那截紅繩。當我撞開門衝進樓道,身後傳來整棟樓住戶的銅鈴同時作響。聲浪掀翻我的瞬間,我摸到自己後頸不知何時多了個凸起的鬼麵紋。
十年後我帶著妻兒回鄉,路過廢棄的家屬院時,四歲女兒突然指著圍牆說:爸爸,那個弟弟請你吃玻璃珠。夕陽下的灰牆上,爬山虎的脈絡正滲出暗紅汁液,七個銅鈴在空蕩蕩的屋簷下輕輕搖晃。
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童謠:
糯米香,鈴鐺響
婆婆懷裡冰冰涼
吃夠七七四十九
弟弟爬出紅棺材...
妻子問我臉色怎麼突然煞白,我搖搖頭快步離開。背包側袋突然傳來叮鈴一聲,拉開拉鏈,一顆嵌著乳牙的玻璃珠正在餘暉裡幽幽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