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寧秋沉聲道:“所以,你看我有幾分善心,就想再用我一回?”
“是請求你,再幫我們一次,救人一命,勝造……”
穆寧秋打斷她:“馮娘子,我一個羌國使者,多管閒事到去救你們越國的罪眷,已是大不妥。若有違宮禁,擅自將你帶入行宮,豈非更是藐視貴國君威國法?這一次,你們的聖上,恐怕不能寬宥於我。更何況,你自己的父親,不是供職於禁軍嗎?你為何,不去找他?”
馮嘯接住了穆寧秋目光中的質疑。
他不再是喬裝的胡商,而是身份已顯的大使。
一個口口聲聲要為民除害的“女俠”,放著自己近水樓台的禁軍頭目父親不去求,卻來使喚堂堂羌國的上官,對方怎會不覺得彆扭呢?
外祖母說過,如果,你相信對方是個聰明的好人,那就像麵對上佳的食材一樣,用最簡單、最實在的法子待之。
馮嘯於是誠然道:“穆樞銘,我爹爹也是熱心腸,但我沒把握,他聽到自己女兒要去告發禦前紅人的惡行時,會不會猶豫。再者,爹爹這幾日,正在行宮當值,我如何能大搖大擺地跑去,讓他的上官將他喊出來,再大搖大擺帶我進去呢?而明日,聖上就要舉行招待貴國的宮宴,這是個絕好的跟著你進宮的機會。我一天都不想等了。因為,一旦那太醫從行宮出來,魔爪一動,可能又有無辜女子枉死。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我如果不是投胎在縣主府,說不定,也會是其中的一個。至於你說到的,恐被聖上降罪你藐視宮規,我,我也確實不知,該如何應對……或許,你可以說,我欺負你性子軟和好說話,誆你帶我進宮看看國宴上的珍饈……”
穆寧秋在女子滿溢懇求的直視中,驀地移開目光。
馮嘯眸中的急切與無奈交織,尤其那句“我也確實不知,該如何應對”,讓穆寧秋的心,揪了起來。
父親當初在慶州城頭,違背軍法、下令打開城門時,是否也想過“如何應對”四個字?
眼前的女子,和父親當年,是一樣的,隻是想力儘所能地,救下人命,便顧不得其他,軍法,或是宮規。
馮嘯緊張地看著穆寧秋微垂的側臉。
此刻,她再次體會到了能接近皇權中樞的重要。
倘使她和表姐馮鳴一樣,已供職翰林院……
她那“就不必來求這位穆樞銘”幾個字還沒蹦出來,穆寧秋開口了。
“你算起輩分來,是你們聖上的侄孫女,對嗎?怪不得,前頭那次,聖上饒了你,也饒了我。”
鑼鼓聽音,馮嘯第一反應:穆寧秋答應了。
就知道這個漢官,人怪好的!
那日在鳳山縣衙門口,穆寧秋由聞訊而來的縣令帶去聖上行宮前,鎮定地對馮嘯說了聲“莫急,善有善報”時,馮嘯便認定,他是個君子。
凡事論跡不論心,有過猶豫,不……太影響君子的成色。
隻聽穆寧秋又問:“你去禦前舉告,除了友人的陳述,可還有旁的佐證?”
馮嘯答得簡略:“另有所獲,禦前呈上。”
“那就好,”穆寧秋轉了思索之色,“明日申初,我們就要往鳳凰山行宮去,你讓我想想,如何帶你進宮,又不讓正使認出你來。”
馮嘯帶著探尋之意開口道:“穆樞銘,貴國,是不是有一種,用酥油做的點心?”
……
翌日,辰巳之交。
西羌大使野利術,在仆從們的伺候下,穿戴上隆重的捍腰大帶圓領禮服與華美的**冠,正對鏡陶醉於自己儀表堂堂時,穆寧秋走了進來。
與野利術的切發結辮不同,穆寧秋是西羌的漢臣打扮。絳紅色的交領直裾,頭戴武弁與平上幘,顯示他來自羌國最重要的軍事機構:樞密院。
野利術捋了捋彎翹的八字胡,笑道:“老夫年輕的時候,算得一等一的好相貌,不過,比秋官你,還是甘拜下風。不錯,今日便教越國的滿朝文武瞧瞧,咱大羌的官兒,也堪稱軒然霞舉、芝蘭玉樹。”
野利術作為西羌的親漢派,自詡對漢文有刻骨銘心的愛,現下到了純正的漢地,不時就要亮一亮自己的詩賦造詣,冒出幾個畫風清奇的成語。
“野利大人,”穆寧秋淡淡提醒道,“昨日來接洽的越帝內侍已告知,今日的宮宴,因在內廷,越國外朝的臣工,入席不多,隻有禮部尚書與鴻臚寺卿。不過,馭鶴監那位姓薑的大監,算得越帝的內相,官居一品。”
“哦對對,”野利術拍拍腦袋,“那個什麼姑蘇王,越帝的麵首。哎呀,要不怎麼說,還是婦道人家重情義些呢。你瞅瞅,北燕那個寡婦莽太後,寵信了她的宰相,也是二話不說封個異姓王。”
穆寧秋將野利大人那仿佛脫韁野馬般的思路,拉回來:“封王加爵,不過是個榮銜。要緊的是,此人統領的馭鶴監,如今才是越帝施行軍政大權的所在。若我們大羌要聯合南越,遏製北燕,不但要善待和親的永平公主,還得與這位薑大監,相善。故而,除了另備厚禮送至姑蘇王府外,本官還臨時想到一則花樣兒。”
“啥?”
“今日宮宴,用我大羌廚娘特有的酥油花手藝,向女帝與她的姑蘇王,敬獻一台‘牡丹瑞鶴圖’。”
……
一炷香後,穆寧秋走出鴻臚客館,來到附近的一座小客棧。
那也是被西羌使團包下的地界兒,準確地說,是被穆家包下的。
穆家是西羌國主認可的皇商,穆寧秋的叔叔,此番自不會放過這趟掙大錢的機會,派出商號中好幾個乾練的小掌櫃,分彆張羅茶葉、瓷器、綾羅、吃食等貨源。
這個時辰,掌櫃們皆在城中或水關處,談買賣,定契,收貨,客棧裡隻有穆家的部曲侍衛和廚娘仆婦。
親信侍衛穆青迎上來:“阿郎,人一早就到了。仆依著阿郎的吩咐,待掌櫃和夥計們都走空了,才將她帶進來。”
穆寧秋“嗯”一聲,匆匆往灶間行去。
馮嘯聽得說話聲,也快步走到門檻,正與穆寧秋打個正麵。
她微微一怔。
她又不瞎,早在萍水相逢之時,就蓋章了穆寧秋有副觀之悅目的好相貌。
隻沒想到,他穿戴起這身應是承襲自前朝漢家官服的冠帶後,扮作胡商時的溫和清秀,恢複羌臣麵目時的冷峻沉穩,都不作數了。
眼前這人,在緋色的幘巾與深衣映照下,猶如斂翼的火蝶,透出一股曾曆沙場的風霜氣。
他既然在西羌的樞密院任職,或許,祖輩父輩不隻是經商的漢人,而是出過武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