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睡著,寧致遠慢慢對這位老人有了不一樣的看法,他晚上都會主動側身睡覺,這樣寧致遠的空間就大了一些,每個禮拜兩次的紅燒肉他也給寧致遠吃,說自己年紀大了不好消化。
終於有一天,他開庭了,拿到了判決書,沒人知道他判了多久,也沒人願意關心他判了多久。
拿到判決書以後,會有7天的時間到過渡間,就是把那些已經拿到判決書的人放到一個房間裡,等待著“上山”。上山也是裡麵的俗話,就是分流到監獄裡去,也就意味著一切就塵埃落定、蓋棺定論了。
老人拿到判決書後的幾天,明顯蒼老了很多,但也能從表情上看出來一些複雜的情感,有一點點不安,有一些些無奈,又夾雜著些許的糾結與釋懷,總之並不能說是完全好的結果,也正是這樣,房間裡的人又經常對著他說:“惡有惡報,一看也不是什麼好結果,早點死了算了。”
他也跟之前一樣,從不理會,隻是一個人吃飯、睡覺、在固定的角落裡坐著。
在他接到管教說的明天就要掉監的那天下午,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將之前沒有吃完的剩下的大帳全部拿到寧致遠旁邊,然後開始了下麵的談話。(以下用寧代表寧致遠,用老代表老人)
老:“前段時間看你收到了家裡人的來信,內心一定很溫暖吧。”他不緊不慢的說道。
寧:“您收到過家裡的來信嗎。聽說咱們這個管教很是負責的,誰有信來都會給拿進來,很多管教都不管的。”寧致遠答道。
老:“是啊,運氣好,吃官司是要看運氣的。人生就是這樣,你覺得你很努力,但其實很多都是運氣使然,滑稽吧。”說完他笑了一下。
寧:“哦,聽您說話也是個文化人呀,怎麼會犯這個罪名呢?不會是老糊塗了吧,不應該呀。”寧致遠問道。
老:“好個不應該,就憑這個不應該,我就確定我沒有看錯你,你是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他有些興奮的說道。
寧:“哦,哪不一樣?”寧致遠略帶不解的問道。
老:“也沒啥,就是我這輩子見的人多了,經曆的風雨也多了,跟彆人生活一段時間也就大概能了解是什麼樣的人,我看你麵善,跟其他人不一樣,如此而已。”他回答道。
寧:“在這裡麵提善這個詞,有點奢侈吧?”寧致遠帶著些自嘲的口吻說道。
老:‘’善難道還要分在哪?那隻是人為的區分罷了,善惡的概念都是人自己弄出來的,既分善惡,那很多事就沒法講了。”他說道。
寧:“講講吧,語言是有局限性,但我們也沒必要因噎廢食。說白了,什麼善啊,惡啊,那都是自己心裡的標準,就是人自己內心的好惡而已,利己的本能驅使。”寧致遠答道。
老:“哦,年輕人,沒想到你也這麼悲觀啊,你好像對利己挺有成見啊?”他問道。
寧:“哪敢有成見,就是感慨而已,太利己,終將被反噬,物極必反。”寧致遠說道。
老:“噯,他擺擺手說,不要隨便用極這個形容詞。我倒想問你了,什麼程度才算是極?到哪裡了又才是極?你是以什麼為標準的?在我看來,這個物極必反更多的是事後歸因,說粗俗一點,就是馬後炮。你想想,哪次不是等你出事了,才會有人指著你的鼻子說,看,物極必反了吧,遭報應了吧,有人在你沒出事之前跑過來告訴你,可以了,不要搞啦,再下去就物極了,有嗎?哈哈。”他搖搖頭,無奈的笑道。
寧:“那您覺得您自己現在算物極了嗎?”寧致遠問道。
老:“看來你也隻是比彆人好了那麼一點點,對我還是有很大成見吧?”他反問道。
寧:“我從自己的事情上悟出個道理,就是信息差。信息不全是沒有發言權的,你都不知道彆人要怎麼對待你,還在那一個勁的表達自己,現在想來真的可笑啊。但是有些東西,我認為像身體本能,很難克服的,前兩天看叔本華的《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說人就是一股毫無緣由的,永不停息的意誌的衝動,我能理解。
但,有些事,哎,怎麼說呢,要有個度的問題,幾千年來的文化就告訴我們這個字:度。任何事,人和事,超過所能理解的限度那就要出問題的,就拿你這個來說,您都這麼大年紀了,該看的風景,該有的體驗也都差不多了吧,無論質量怎麼樣,最起碼是見識過了,體驗過了吧,不至於在這個上麵再…哎,表達不出來,你懂的。”寧致遠說道。
老:“我明白。你比那些無緣無故就隻是聽彆人說了就當真然後鄙視我的人好了太多。當然了,無論是誰,我真的覺得能憤慨已經很好了,聽了我這種事,第一反應是憤慨人,我都覺得是正常人,這樣很好,所以我沒法怪他們對我的惡言相向。
但是,你懂的,每個人做的每個決定都是有苦衷的,都是基於自己所能掌握的利害得失的考量來做出選擇的,如果人們除了憤慨之外,還能再往前走一步,了解下我做出這種選擇的原因,我就真的覺得這個社會進步了。我們不能老是沉溺在自己本能的情緒裡無法自拔了,一定要想著怎麼樣跳脫出來去看問題,這個意識一定要有。
不然,就像八國聯軍進來一樣,你老是憤怒的說你怎麼能這樣,你這樣不道德,你不應該這樣,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有啥用呢?說到底,人家不是沒道德,隻是人家對道德的定義跟你不一樣而已。你跟彆人談應該?人家覺得你弱就應該被欺負,自然法則不就是這樣嗎?難道你弱你還有理了?哈哈,可笑至極啊。”他哈哈大笑起來。
寧:“你是說苦衷嗎?很多所謂的苦衷,在彆人看來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合理化自己行為的借口罷了,嗬嗬。”寧致遠對此嗤之以鼻。
老:“我不否認你的說法,這涉及到我們如何定義苦衷。你剛說的那種情況在我這裡根本就不是苦衷,就是單純的找借口而已。我說的苦衷不是這樣定義的,我說的不僅是苦衷,還有這個苦衷到底有多苦。”他皺著眉頭說道。
寧:“也許吧,定義本身就很難去定義,這個我們掰扯不來。那就聊聊你所謂的苦衷有多苦吧,是苦到那種黃蓮有苦說不出的苦嗎?哈哈。”寧致遠不禁大笑道。
老:“不是說不出,是不想說,也找不到說的人,彆人都已經在內心給你定性了,那你說什麼彆人都會覺得你是在找借口。不用很遠,等你開庭的時候你就能深刻體會到這一點。”他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