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正殿內,安靜到落針可聞。
百官朝臣、功侯貴戚分坐於東西兩席,不時轉頭看向左右,卻根本不敢開口出聲,隻和私交甚篤者交換著眼神。
殿內正中央的位置,丞相周亞夫腰係紫綬金印,身著丞相朝服,雙手雖拱起,腰杆卻隻是彎下了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角度。
――作為太子三師之一的太子太保,就算撇開徹侯的爵位、丞相的職務,周亞夫如此‘倨傲’,也是不違背禮法的。
因為周亞夫,是太子師;
作為老師,周亞夫在自己的學生:太子劉榮麵前,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端起架子,甚至是以長輩自居的。
但場合不對。
此刻,周亞夫是在求人。
是以丞相的身份,在公卿百官、功侯貴戚齊聚的朔望朝儀之上,在雖無監國太子之名,卻已隱隱有了監國太子之實的劉榮麵前,替人求情。
求人辦事,卻不擺出求人辦事的姿態,反而還拿喬自己太子師的身份?
這無異議對太子儲君,擺出一副‘那個誰,去把這件事辦了’的倨傲姿態――並非是在求劉榮,而是在指令劉榮。
此時此刻,能出現在宣室正殿、參加這場朔望朝議的,無不是人精。
這點淺顯的道理,還不至於有人看不出來。
於是,頓時便有不知多少道且驚且疑、且訝且惑的古怪目光,撒向周亞夫那仍挺直腰杆的筆直身影。
而在上首禦榻一側,太子劉榮更是麵上掛著僵笑,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直勾勾望向周亞夫,眼角卻已不知何時,不受劉榮控製的本能眯起。
“丞相,或許是不知道其中內由吧?”
良久,劉榮悠悠開口發出一問,旋即便帶著僵硬刻意的笑容,稍轉頭望向另一側的朝臣班列。
“近些時日,老師忙著向丞相,傳授為漢相宰的經驗。”
“難道就沒有同丞相,談起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嗎?”
劉榮此言一出,殿內眾人齊刷刷朝著太子太師,故丞相申屠嘉望去;
隻是眼睛雖然看向了申屠嘉,暗下卻是飛速運轉著大腦,品味起劉榮這看似尋常的三言兩語。
――劉榮管周亞夫叫丞相,卻管申屠嘉叫老師!
正常狀況,劉榮自然是怎麼叫都行――可以叫官職,喊二人丞相、老丞相,又或是喊爵位:條侯、故安侯;
當然也可以親密的以‘老師’,來作為對二人的稱呼。
隻是有一點:當這二人,或者說是再加上竇嬰――這三人,即太子三師均在場的時候,劉榮對這三個老師的稱呼,必須一致。
要麼統一稱爵號,要麼統一稱職務/前職務,要麼統一叫老師。
若不然,像今天這樣,喊其中一人老師,卻稱呼另一人的職務,就很容易讓人多想;
――太子,怕是對某某不滿,才如此生分的直稱職務?
不單是太子如此――每一個掌權者,乃至皇帝、太後也都是一樣;
在同一場合,掌權者對旁人的稱呼,需要儘可能的保持一致。
因為上位者對下位者稱呼,是二人親近程度最直觀的體現。
尤其是在同一場合下,對不同的人采用不同類型的稱呼,更是能無比直白的表明遠近親疏。
當然,也有一種情況,是上位者刻意通過相對生分的稱呼,來向原本親近的人表達不滿。
今日便是如此。
劉榮今日,真是被自己的太子太保:當朝丞相周亞夫惹惱了,才通過這樣的方式,來隱晦的向周亞夫表達不滿。
隻不過,不等周亞夫體味到劉榮的這層意圖,老丞相申屠嘉便顫巍巍站出身,將周亞夫的全部注意力,都徹底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稟家上。”
“這段時日,臣日日掃榻以待,卻並不曾等來丞相蒞臨寒舍。”
“――遣人去問,也多以‘丞相日日與宴,無暇登門’之類的緣由被回絕。”
“奉家上之令,向丞相傳授執掌相府的經驗,本不敢辜負家上的信任。”
“但臣老邁,丞相不願登門,臣也不好反跑去相府,在相府千百屬臣麵前,駁了丞相的體麵……”
言罷,申屠嘉還不忘滿是羞愧的再一拱手,以向劉榮表示:沒能完成家上的囑托,臣,羞愧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