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竇太後不講道理,那朕還說個什麼勁兒啊?
你發你的呆,我休我的息——讓朝堂內外知道朕來過這麼一趟,就夠了;
至於你竇太後講道理、識大體,朕不指望,也早就不再指望了……
“得償所願,見到我兒梁王走早了自己前麵,皇帝自然是看得開。”
“卻是不曾想,連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皇帝,居然也下得去手?”
“——當年,先帝逼殺淮南,好歹和淮南還不是一母同胞;”
“縱是要殺淮南,也總還知道把場麵功夫做漂亮些。”
“到了皇帝這兒,卻是連表麵功夫都不做了——一句病故暴斃,就算是給了交代……”
不知是不是錯覺;
劉榮總覺得竇太後這番話,自己似乎在哪裡聽過類似的。
並不是這番話的內容,而是竇太後這以我為尊、以自我為中心,隻把自己的認知當做真理,全然聽不進旁人話語的姿態——劉榮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具體在哪見過,劉榮已經不大記得了;
但劉榮還能想起來:當初,在另一個地方,見到這樣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時,劉榮的反應也和現在一樣。
惡心。
無比惡心……
“被我說中了,便不答話了。”
“皇帝好啊~”
“做了皇帝,便可以這般為所欲為,殺了自己的弟弟,都不需要向弟弟的母親——向我漢家的太後,給一個像樣的交代了……”
“好啊……”
“好……”
竇太後夾槍帶棒,陰陽怪氣,天子啟主打一個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佁然不動。
——不是不想動;
是動了也沒用。
與其白費口舌,還不如省點力氣。
“我漢家的監國太子,當也是喜不自勝了吧?”
“梁王沒了,沒人跟監國太子,搶那儲君之位了?”
見天子啟果然不搭理自己,擺明一副到點就走的架勢,竇太後也不含糊,當即便把劉榮也給拉進了話題之中。
依舊是那熟悉無比的陰陽怪氣,惹得劉榮本就鬱悶的麵色更添一分陰沉;
便見竇太後悠悠歎出口氣,語帶嘲弄道:“哦;”
“倒是我忘了。”
“太子此刻,當是為自己的老師離世,而‘哀痛不已’呢……”
“——也好啊~”
“免得太子喜不自勝,再笑出聲來,讓外人看了我劉氏的笑話……”
聽到這裡,劉榮饒是養氣功夫已經到家,也已經有些忍不下去了。
強撐著麵色不至於崩塌,理智的向天子啟投去請示的目光;
見天子啟仍舊無動於衷,儼然是默認了劉榮接下來的行為,劉榮終是深吸一口氣,勉強將胸中翻湧的怒火,壓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極限。
可即便如此,劉榮接下來的一番話,卻也是讓一旁的館陶主劉嫖,再次感受到了劉榮的強大壓迫。
以至於日後,劉嫖在路上偶遇劉榮時,都不怎麼敢主動上前打招呼了……
“父皇為漢縣官,失禮的稱呼皇祖母一聲:太後;”
“孫兒雖不敢效仿父皇,卻也還是不問上一句:皇祖母,可還記得這‘太後’二字,究竟意味著什麼?”
劉榮此言一出,天子啟嘴角當即翹起一抹古怪的弧度。
隻是竇太後看不見。
如今,竇太後的眼睛,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太子,是要教訓我漢家的太後嗎?”
隻眨眼的功夫,竇太後語調中原帶著的沙啞、哽咽,便立時被一股極具威嚴的低沉所取代。
劉榮卻巍然不懼,隻毫不膽怯的昂起頭,直視向竇太後那昏暗、混濁的雙眸深處。
語調中,更是已不大聽得出晚輩對長輩應有的恭順,以及對親長應有的謙卑了……
“太皇太後駕崩,皇祖母服喪,是為先帝的母親、自己的婆母儘孝;”
“先帝駕崩,皇祖母服喪,是以漢太後的身份,為自己的丈夫服喪。”
“——今梁王薨,皇祖母又服了喪;”
“卻是為何?”
“堂堂漢太後,為死去的兒子——尤其還是幼子服喪,卻是為何?”
說到此處,劉榮又是一陣深呼吸,再次壓製起洶湧的怒火。
勉強將語調中的惱怒壓下,方繼續道:“夕先帝駕崩,薄太皇太後哀痛不能自已,哭喪三日,又親往霸陵一會。”
“日後,父皇宮車晏駕,貴為太皇太後的皇祖母,是否會像曾經的薄太皇太後那樣,到陽陵再見父皇最後一麵?”
“——孫兒很肯定:皇祖母不會。”
···
“皇帝兒子離世,皇祖母很可能連喪葬之禮都不願意主持、連新君即立的大典,都要托病不去主持;”
“如今藩王兒子病故,太後卻不惜倒反天罡——以母之身為子服喪、以君之身為臣戴孝;”
“皇祖母,當真還記得太後二字,究竟意味著什麼嗎?”
“當真還記得自己,是我漢家的太後——是太祖高皇帝的兒媳、先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是父皇的身生親母,是孫兒的皇祖母嗎?”
一番大義凜然的話說出口,一旁的劉嫖自已是悵然噤口,有心說些什麼,卻也根本無從開口。
禦榻上的竇太後,也是被劉榮這番話說的一愣——卻並非是有所感觸,而是明顯一副正在考慮該憤然起身斥責劉榮,還是淒淒慘慘的陰陽怪氣的架勢。
有劉榮這麼個嘴替,替自己說出了一直想說,卻一直無法說出口的話,天子啟也自覺心中一陣暢快。
——甚至就連前胸處,一直若有似無堵著的那口鬱氣,都似乎呼出了不少。
便見天子啟歎息著起身,雙手自然地背負於身後,用機械般冰冷無情的口吻道:“太子大言不慚,忤逆太後;”
“罰於高廟閉門思過三日。”
“朕教子無方,亦當沐浴更衣,齋戒自省。”
說著,天子啟不忘冷冷撇劉榮一眼,旋即便繼續自顧自道:“太後若無他事,朕,這便退下。”
“——梁王薨,朕念梁王於社稷有功,已有詔諭:賜梁王黃腸題奏一,金縷玉衣一,冥燈、冥器若乾,許梁王以天子啟入葬。”
“既然是太後最孝順的兒子,蓋棺定論,便定個‘孝’吧。”
“到了地底下,梁孝王,當也會繼續做個孝順的兒子,在冥槽地府備好所有稀罕玩意兒,隻等太後下去,便奉上儘孝。”
···
“卻是不知,真到了地底下,太後,當真還有臉麵見先太宗孝文皇帝?”
“真到了冥槽地府,先帝當真還能放心的下,繼續讓太後做‘太後’?”
“——但願吧~”
“但願到了那時——到了地底下,梁孝王能做先帝的太子儲君,好讓太後母憑子貴……”
“至於朕嘛~”
“嘿;”
“便依太後所言:到那時,再與太後相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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