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是劉榮第一次以平等地位,同一個政治人物,進行政治意味如此濃厚的談話。/br——在先前,劉榮打過交道的政治人物並不多。/br竇太後、天子啟,無論是對過去的公子榮,還是對現在的太子榮而言,都屬於絕對意義上的是‘上位者’;/br對劉榮不是陰陽怪氣,就是指示、交代,根本不可能有平等立場的交流。/br老丞相申屠嘉,本就是武人出身,性子直,說話更直。/br表叔竇嬰倒是個文人,卻也剛涉足政壇不久,再加上多一層親緣關係,和劉榮言語交談,也很少會拐彎抹角。/br今天,和薄皇後進行的這場談話,或者說是利益交互,也算是劉榮政治生涯中的第一次。/br算不上多完美,但也著實讓劉榮受益匪淺。/br與薄皇後約定於明日早朝結束之後,在椒房殿碰頭,並一同去拜見天子啟,劉榮便帶著母親栗姬拜彆了薄皇後。/br剛走出椒房殿,便見二弟劉德滿是焦急的來回踱步,三弟劉淤一臉茫然的待在原地,顯然是在等自己。/br走上前,聽二弟劉德說起綺蘭殿——說起那位‘大王美人’的所謂陽謀,劉榮隻回頭看了眼身後的椒房殿,旋即便戲謔一笑。/br“如此說來,帶著母親走這一趟椒房殿,倒正是時候?”/br見大哥如此反應,劉德隻不由心下稍安,卻也還是稍帶些焦急,詢問起了大哥和母親來椒房殿的緣由。/br得知大哥和母親此來,恰好是為了排除隱患,規避王娡那一手陽謀,劉德才終於是安下心來,旋即便嘿然一笑。/br“若是知道大哥未雨綢繆,趕在綺蘭殿有動作之前,便先去排了椒房的隱患……”/br“嘿;”/br“弟瞧今日,大王美人那般模樣,分明是要擺開架勢,要和大哥來過一場?”/br“若是不知道的,都要以為她王娡,才是儲君太子的母親呢……”/br二弟劉德戲謔的笑聲,隻惹得劉榮淡笑著發出一聲輕歎。/br帶著母親和兩個弟弟,雙手背負於身後,一邊朝著鳳凰殿的方向走著,嘴上一邊不忘說道:“沒空。”/br“若還是皇長子,倒還能抽出時間,陪那位大王美人,玩玩這好似稚童嬉鬨般的把戲;”/br“做了太子儲君,我可就沒空再在綺蘭殿——在王娡身上浪費時間了。”/br“——不單是綺蘭殿,凡是宮中這些瑣事,我都沒空再理會。”/br···/br“廣明殿、宣明殿,出不了岔子。”/br“綺蘭殿那邊,老二顧著些便是。”/br“——小打小鬨,都由她著去;”/br“真鬨出了大動靜,我自會有應對。”/br對於綺蘭殿,劉榮的認知很清晰,態度也很明確。/br——天子啟說,皇十子劉彘,是太子榮的備選方案;/br而且這個備選方案存在的意義,主要是漢武大弟的隊友:王娡,是優於劉榮的隊友:栗姬的太後人選。/br所以,與其說威脅劉榮的,是那個話都還沒學利索的十弟劉彘,倒不如說,是比栗姬‘更適合做太後’的大王美人:王娡。/br這樣一來,問題就很簡單了。/br劉榮、栗姬母子,劉榮屬於儲君的‘上佳之選’,栗姬則是非常糟糕的太後人選。/br劉彘、王娡母子,王娡屬於中等偏上的太後人選,劉彘卻是必定糟糕的儲君人選。/br——主少國疑的苦頭,漢家是吃過的。/br如果孝惠皇帝十五歲繼立,還不足以說明問題的話,那少帝劉恭四歲即位、八歲被呂太後幽殺,廢帝劉弘七歲即位、十一歲被周勃趕進死胡同亂刀砍死,當是足夠說明問題的了。/br母子兩兩組隊,都是一好帶一差——而且雙方‘差’的那一個,‘差’的程度都差不多。/br栗姬刁蠻,做了太後,可能會亂國家;/br劉彘年幼,做了天子,可能會亂社稷。/br而這二人的劣勢,都是無法改變的——栗姬的刁蠻由來已久,根深蒂固;劉彘的年紀與生俱來,客觀存在。/br這就意味著這兩對母子之間的較量,其實就看劉榮和王娡二人;/br究竟是劉榮這個儲君,更能讓天子啟看出‘明君雄主’的影子?/br還是王娡這個太後人選,能更讓天子啟對宗廟、社稷安心?/br再有便是:究竟是王娡更讓天子啟覺得王娡這個太後,能在劉彘即立、主少國疑的那段時日扶保少主,並功成身退,還政於成年後的天子彘?/br還是劉榮能讓天子覺得,劉榮這個天子,能時刻保證栗太後這個不穩定因素,不會成為宗廟、社稷的定時炸彈?/br···/br在這場較量,或者說是天子啟的考量中,劉榮一方的優勢,幾乎大到隻要不犯錯,就必不可能輸的程度。/br——劉榮甚至有八成的把握說:哪怕這一世,母親依舊喊出了那一聲‘老狗’,自己也很有可能涉險過關!/br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已經獲封為太子儲君,並基本掌握了母親栗姬的‘說明書’的眼下,綺蘭殿?/br王娡?/br劉彘?/br劉徹?!/br劉榮表示:就這?/br我怎麼輸啊……/br“綺蘭殿,也不過是被父皇趕鴨子上架,被斷了退路而已。”/br“那位大王美人,與其說是‘背水一戰’,倒不如說是權欲熏心,不甘心於就此乞降。”/br“——如果真將她王娡,將他綺蘭殿看做對手,我最好的選擇,其實是自此窩進太子宮,秉著寧願什麼都不做,也不能犯錯的原則,不給她綺蘭殿可乘之機。”/br如是說著,劉榮便帶著自信的笑容,側頭看向二弟劉德。/br“但他綺蘭殿,不配。”/br“——不配讓我漢家的太子儲君,浪費這大好年華,放著那麼多正事不做,反去同那對婦人、稚兒‘一動不如一靜’。”/br“陽謀,是要以實力作為基礎的~”/br“就好比父皇那紙《削藩策》。”/br···/br“所謂陽謀,就是無論你怎麼選,都要吃虧;”/br“你明知道對方在算計你,卻也還是不得不從兩個,或多個糟糕的選擇中選一個。”/br“無論伱選哪一個,都會讓設計、施謀者得償所願。”/br“——父皇削藩,便是如此。”/br“朝堂一紙《削藩令》,就是兩個選擇擺在諸侯麵前:甘願被削土,還是舉兵謀反?”/br“這兩個選擇,說不上孰優孰劣——諸侯甘願被削土,朝堂就能達成削弱諸侯的目的;諸侯舉兵謀反,朝堂則可以借此血洗關東,為後續的削藩政策鋪路。”/br“但這,是要以實力為基礎的……”/br話說一半,劉榮便適時止住了話頭,示意二弟劉德接著說下去。/br今天,劉榮已經說了很多話了。/br借著鍛煉二弟,讓自己的嘴也休息休息,沒什麼不好。/br意識到大哥這是要考校自己,劉德自也是笑著低下頭去,思慮措辭片刻,便將話頭接了過來。/br“拿父皇的《削藩策》來說:如果朝堂沒有足夠強大的實力,《削藩策》便無異於一張廢紙。”/br“——若非朝堂足夠強大,親諸侯完全可以漠視朝堂的詔令,讓朝堂隻能在文書上、堪輿上‘削諸侯土’,卻無法真正削奪、掌控諸侯王的土地。”/br“更可以舉兵顛覆宗廟、社稷,讓《削藩策》,連帶著頒布他的朝堂,都一起消失在血泊之中。”/br···/br“故而,父皇的《削藩策》之所以是陽謀,是因為長安朝堂的強大,讓宗親諸侯不敢無視削藩詔令,必須在順從長安,和舉兵反抗之間做選擇;”/br“而從吳楚之亂的結果來看:長安朝堂的強大,甚至保證了宗親諸侯,連掀桌反抗都無法做到。”/br“換做此番,大王美人那所謂的‘陽謀’,也是一樣的道理……”/br見二弟劉德水平依舊在線,劉榮溫笑著點了點頭,表示對二弟劉德的認可。/br老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br同樣的道理:哪怕是貴為天子,也需要有肱骨心腹、班底羽翼,哪怕是東宮太後,也同樣有軍權傍身、黨羽布朝;/br而對如今的太子榮而言,最值得信任和依仗的,自然就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br滿共就兩個弟弟,偏老三又是個憨的,聽話歸聽話,但終歸難堪大用。/br唯有老二劉德,能讓劉榮生出些‘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的欣慰。/br自然,也就沒急著結束這個話題,順著往下多說了兩句。/br“眼下,我已得立為太子儲君,母後雖還要在鳳凰殿住些時日,但‘準皇後’的名頭,卻是再也沒人敢忽視。”/br“反觀她王娡,雖和母親同為‘夫人’的品秩,但絕對不會有人,當真覺得王夫人和栗夫人都是‘夫人’,是可以平起平坐的。”/br“——小十就不用多提:莫說是幫她大王美人一把,便是能少尿幾回床榻,王娡都得誇小十乖巧懂事,沒給做母親的添麻煩……”/br···/br“在這樣的情況下,所謂陽謀——所謂‘離間鳳凰、椒房二殿’,以致父皇厭惡母親,更恨屋及烏厭惡我,與其說是王娡的謀算,倒不如說是雞鳴狗盜。”/br“除此之外,王娡唯一能做的,隻有靜待時機,坐等我鳳凰殿出岔子;”/br“反觀我母子,能做的卻有很多。”/br“很多很多……”/br為二弟的智商加一道保險鎖,見二弟果然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容,分明是在消化自己方才這一番話,劉榮又是一陣連連點頭。/br倒是一旁,始終目光呆滯的跟著母親、哥哥們往前走,愣是都沒聽懂幾句話的公子劉淤,冷不丁開口提了一句:“大哥剛才說,廣明殿、宣明殿,都出不了岔子?”/br“——廣明殿好說,有老四在,老五也對大哥恭敬的緊;”/br“但宣明殿……”/br“老七,可是至今都還沒表示啊?”/br此言一出,老二劉德當即便從思緒中回過神,麵上也頓時帶上了一抹凝色。/br當今天子啟的十幾位皇子,去掉那些還沒度過幼兒期的,便是老大劉榮,到老九劉勝。/br——就連劉榮的‘候補太子’:皇十子劉彘,都還沒迎來自己的三歲誕辰;/br在這個孩童沒滿六歲,便無法確定其是否會夭折的時代,皇十子劉彘唯一的任務,是全須全尾活過未來這三年,長到這個時代公認的嬰幼兒生命脆弱期:六歲。/br便是把三歲的皇十子也算進去:滿共十位公子,能被人工操作成‘嫡長子’,並名正言順成為儲君的,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劉榮,以及廣明殿的老四劉餘、宣明殿的老七劉彭祖,外加個小十劉彘。/br老四劉餘口吃,天生殘缺,出生的那一刻便已出局;/br小十劉彘太過年幼,都不知道能不能活過當今天子啟……/br唯獨老七劉彭祖——雖然被朝野內外評價為‘狡言詭辯,頗類商紂’,但至少硬件沒有問題。/br必要時,若天子啟非要將劉彭祖的‘詭辯’粉飾為‘聰慧’,那這位皇七子,也是具備獲封為儲君太子的條件的。/br這樣的人,至今都還沒有表示對劉榮的臣服,確實很難不讓人想入非非。/br對此,劉榮暗下留了個心眼,卻也依舊是‘不急,等老七秀操作’的態度。/br——劉榮的‘天眼’裡,可沒說景帝皇七子劉彭祖,曾對太子劉榮,或是漢武大帝的儲位產生過威脅;/br對於這個景帝皇七子——這個時間線上的七弟劉彭祖,劉榮唯一的印象,便是其獲封為王之後,在趙國的王位上坐了五十多年。/br而在這五十多年的時間裡,凡是趙國的二千石及以上級彆官員,無論是國相、內史,還是中尉,郡守,都從不曾有任何一人能任滿兩年!/br運氣好點的,因罪罷免;/br運氣差的,更直接就是被處死!/br而且是合法合規的那種!/br具體的操作模式也很麻爪:長安派去官員,貴為趙王的劉彭祖,會直接佯扮成仆人去接待!/br一邊阿諛奉承,一邊莽足了勁兒釣魚執法,旁敲側擊的和這些官員聊長安朝堂,東宮太後,更甚直接就是當朝天子的不好。/br一旦有人上當,附和著吐槽兩句‘誰說不是呢?’之類,劉彭祖當即圖窮匕見:呐,寡人就這麼稍微試探了一下,你還真是個亂臣賊子啊!/br然後,留給這些官員的,就隻有兩個選擇了。/br——要麼,對這位趙王殿下胡作非為、魚肉百姓,乃至奸蘭出物,向草原輸出違禁品的舉動視若無睹;/br要麼,在舉報這位趙王之前,先被踢爆自己‘非議朝政’,乃至‘不敬東宮’‘不敬天子’的罪過。/br結果大差不差。/br無論是選擇妥協,還是和這位趙王殿下硬剛,這些官員始終不變的下場,都是被趙王劉彭祖嚴格按照漢律漢法,或殺或貶。/br趙王劉彭祖在位五十多年,趙國先後由長安任命了三十多屆班子,五六百號二千石級彆的官員;/br愣是沒一人能在趙國做官超過兩年不說,趙王劉彭祖甚至還‘片葉不沾身’,沒有哪怕一例判決,被長安朝堂抓住把柄!/br這樣的人,劉榮隻能說:弟弟,你可彆落我手裡啊~/br真要落我手裡,你可就遭老罪了……/br“老九那邊,也沒動靜?”/br對於自己的九弟劉勝,也就是原曆史線的中山靖王,劉榮也頗有些興趣,便不免多問了一嘴。/br聞言,老二劉德隻麵色如常的搖搖頭。/br“老九自己倒沒什麼,隻是每每聊起來,都有意無意說宣明殿,一向都是老七做主。”/br“——便是賈夫人,也都是拿老七當主心骨的。”/br“聽那意思,分明是老九也在等。”/br“等老七有了動作,老九才會跟著自家兄長表態。”/br聽到這不出意料的答案,劉榮隻默然點了點頭。/br卻不知身側,始終不發一言的母親栗姬,在聽到關於宣明殿——關於賈夫人的話題之後,暗下卻是思緒流轉起來。/br“賈姬,也聽大兒子的話?”/br“既是如此,想來程夫人的廣明殿,當也是由老四做主。”/br“——綺蘭殿~”/br“那是彘年紀還小,做不得母親的主;”/br“如此說來,由我兒拿鳳凰殿的主意……”/br一時間,栗姬隻覺得自己終於做了一個正確的事——至少是和宮裡其他姬、嬪都一樣的事。/br再看看劉榮談笑風生,從容不迫,渾身上下都透著對局勢全盤掌控的自信和淡然……/br“我兒,可比他們的兒子出息多了!”/br如是想著,栗姬便喜滋滋的低下頭,不知又在為怎樣的幻想而竊喜起來。/br至於三公子劉淤,腦回路依舊那般清奇,關注點更是刁鑽的嚇人。/br“說是今日,父皇帶著賈夫人去了上林遊玩?”/br“這……”/br“父皇彆是想給老七、老九,再生個弟弟或妹妹吧?”/br“都一大把年紀了,也不知道節製些……”/br被弟弟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說的一愣,同行於宮道中的母子三人,隻不由一陣啼笑皆非。/br便是栗姬,也難得聽懂了兒子們的話,笑的上氣不接下氣,還戲謔的彈了下小兒子的腦門。/br“淨說些不知羞臊的話!”/br唯獨劉榮,隱約覺得自己漏忘了什麼。/br並且自己漏忘的東西,似乎正與‘賈夫人’‘上林苑’等字眼相關……/br“什麼事兒來著?”/br“怎記不大清了呢……”/br···/br“記都記不清,當也不是什麼大事吧?”/br三更。/br晚了一會兒,各位衣食父母多擔待。/br晚安安/br(本章完)/br(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