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這話一出，朝臣百官徹底絕望了。/br本以為漢家，這是又要出個摳門兒的鐵公雞；/br不曾想，竟還是個能說會道的鐵公雞？/br摳門兒就摳門兒吧，還能一二三四擺個道道兒出來，從旁佐證自己為何摳門兒、如何摳門兒、摳門兒的依據是什麼。/br偏偏擺出來的這些道理，還都個頂個的堅挺，根本不容人反駁。/br一時間，百官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是無不搖頭歎息著將腦袋聳拉下去。/br——瞧這架勢，太子恐怕和先帝一樣，也是個摳磚縫的。/br——陛下在，大家夥倒還能喘口氣，吃兩口肉食、置辦兩身華袍；/br——待陛下百年，太子即立，靴子爛了自己補，朝服破了自己縫……/br一想到日後的淒苦日子，百官公卿看禦榻上的天子啟，都莫名感到順眼了起來。/br好歹禦榻上這位，不比先帝那般‘以節儉為榮’，對於大家夥兒三不五時的小動作，也總還能睜隻眼閉隻眼……/br“平陽侯以為如何？”/br禦榻之上，天子啟麵上鬱色去了大半，隻稍帶著調侃的目光，詢問起曹壽的意見。/br聞言，曹壽隻麵色僵硬的咽了口唾沫。/br看向禦榻右側，是滿臉微笑，甚至還帶著些謙卑的太子榮；/br禦榻上，則是天子啟那隱約閃過得意之色的麵容……/br“得太子指點迷津，臣，如夢方醒。”/br“——太子勤儉質樸，頗得太宗遺風。”/br“此，實宗廟、社稷之大幸……”/br曹壽這話有幾分由衷、幾分不由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br但天子啟卻不管這麼多，隻微笑著點下頭，對曹壽輕輕一擺手。/br“既然疑惑得到了解答，那便開始下一個議題吧。”/br言罷，又是一卷竹簡被攤開來，朝議也隨之進入下一個議題。/br相比起前幾個議題，接下來這個，更像是朝堂對天子啟的彙報。/br“吳楚亂平之後，朝堂曾初步擬定有功將士的名錄，並論功行賞。”/br“春正月，功勳可至封侯者，及本有徹侯之爵，可因功得溢封食邑者，也都有了定論。”/br“不知諸朝公，可曾議定此番平亂，功至封侯、溢封食邑者的詳案？”/br說是諸位朝公，站出來的卻是奉常和丞相府的官員。/br——兩個衙門眼下都沒有主官，便都是臨時掌事的副手：丞相長吏和奉常丞。/br在這二人站出身後，故丞相申屠嘉猶豫片刻，便也站出了身。/br隻是彙報工作，還是交給了具體負責此事的前下屬：丞相長吏。/br“稟奏陛下。”/br“平定吳楚之亂有功將士的名錄，已經由太尉、大將軍、車騎將軍送到丞相府，再由故丞相：故安侯，與朝堂有司諸公議定。”/br“擬封徹侯者、溢封食邑者，也都有了草案。”/br如是做出開場白，那名四十出頭的敦實官員便低下頭，從衣袖中取出一卷早就備好的竹簡。/br而後，便將丞相府拿出的方案徐徐道出。/br“外戚大將軍、故太子詹事竇嬰，與平定吳楚之亂過程中，率關中朝堂主力據守滎陽-敖倉一線，監齊、趙之兵，為睢陽後盾。”/br“故丞相與朝公百官共議：大將軍竇嬰，功勳卓著，可侯，三千戶。”/br“後得陛下矯正，以竇嬰確保滎陽、敖倉不失，凡吳楚亂起至今，不曾有叛兵哪怕一人，現身於滎陽以西為由，加食邑為：五千戶。”/br“奉常有司查看堪輿，再三篩選，又奏請東宮太後得允，終擬：以齊琅琊郡魏其縣，侯大將軍竇嬰。”/br“改魏其縣為魏其國，封大將軍竇嬰為魏其侯，食魏其五千一百七十戶邑。”/br將第一部分，也就是針對大將軍竇嬰的分封草案道出，丞相長吏便適時止住話頭，給殿內百官公卿留了個白。/br——丞相府拿出的，隻是草案。/br甚至即便是已經奏請過東宮太後，又根據天子啟的指示修改更正過後，才拿出這個最終方案，也依舊是草案。/br要想讓這個草案成真，不單需要天子啟頒下正式的分封詔，並由太後、丞相各自用印，還需要這份分封詔書，與朝議之上三讀通過。/br所謂三讀，顧名思義，便是在朝議之上，由郎官大聲宣讀詔書內容三次；/br過程中，無論有誰站出來反對，此事都將暫且擱置。/br至於擱置到什麼時候，就看天子急不急。/br若急，那天子大概率會當場問反對者：為什麼反對？/br然後便是一場辯論，要麼是天子說服反對者改變立場，再重新‘三讀’，要麼是天子被反對者說服，將這個方案無限期擱置。/br若是不急，天子則會直接擱置此事，私下再接見反對者，交流、溝通一番，再酌情做出決定。/br當然，也並非是所有的詔書，都需要走這‘三讀’的流程——隻有關乎宗廟、社稷的大事，如新法律的頒布、重大人事任命，以及侯爵、王爵的敕封等，才需要如此。/br平日裡針對個人的賞賜、懲治之類，自不在此列。/br“今日才拿出了‘草擬’的方案，那距離三讀，應該還有一段時日？”/br劉榮這邊剛想到這一點，禦榻上的天子啟便開口，印證了劉榮的猜測。/br“漢十二年，太祖高皇帝與功侯百官斬白馬而誓盟：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br“——不如約，天下可群起而共攻之。”/br便見禦榻之上，天子啟悠然到處一語，麵色也隨之帶上了一抹感慨。/br“及至呂太後年間，朝綱顛覆，諸呂外戚子侄各位王、侯，太祖高皇帝白馬誓盟時的誓言，被諸呂亂賊踐踏的不成樣子。”/br“——自代地入繼大統之後，先帝也曾說過：太祖高皇帝白馬誓盟，是為我漢家萬世計，絕不可棄之、悖之。”/br“故自先帝以降，我漢家，至今都不曾有過異姓而王者。”/br“便是分封徹侯，也都是以分封詔書，於朝議之上三讀三宣，得朝野共與，方得成行。”/br這番話，天子啟說的臉不紅心不跳，好似半個假字兒都沒有。/br但劉榮終歸是年輕了些，臉皮到底還沒那麼厚。/br聽皇帝老爹說‘自先帝以來，漢家始終在貫徹太祖皇帝白馬誓盟’時，劉榮隻頗有些害臊的低下了頭，又輕咳兩聲，以掩飾心中的尷尬。/br非劉氏，不得王——那確實。/br除去太祖皇帝年間便得封，且具備‘吳王夫差血脈’這一特殊政治原因的吳氏長沙國之外，自先帝至今，漢家確實沒有新封任何一家異姓諸王。/br就連宗親諸侯，都是嚴格按照朝議三讀通過，天子、太後、丞相三方用印的完整流程進行。/br但封侯嘛……/br“合著章武侯、南皮侯，都是我漢家的功臣咯？”/br如是腹誹一聲，劉榮便抬手提筆，佯裝做筆記的樣子，實則，在暗下吐槽起老爹的厚臉皮。/br——當朝竇太後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竇長君，章武侯竇廣國，那是連先帝都親口承認過的外戚恩封侯！/br而太祖高皇帝白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中的‘功’，指的是實打實的軍功！/br自太祖立漢，一直到先帝入繼大統，除去諸呂那些個不被承認合法性的王、侯，漢家隻出過一例沒有軍功，卻也得封為徹侯的個例。/br——劉漢第一任少府，梧齊侯：陽城延。/br作為前秦軍匠，陽城延唯一的本領，就是督造匠事。/br而讓陽城延，在開國那個臥虎藏龍的時代，也能躋身於元勳功侯行列的，也同樣是督造。/br陽城延，是漢未央、長樂兩宮的副總工程師！/br總工程師是丞相蕭何，也隻是掛個名，出事兒了擔個責、沒出事兒分點功勞的性質。/br你能說什麼？/br是，人家確實沒有軍功。/br但人家把漢家的兩座皇宮：長樂宮、未央宮給督造出來了；/br象征性封個食邑五百戶的小侯國，以酬其功，有問題？/br——甚至就連陽城延這五百戶食邑的梧侯國，在如今漢家都飽含爭議；/br爭議點除了這個侯國，是孝惠皇帝駕崩之後，由呂太後設立，便是陽城延得封為侯的‘功’，並非是太祖高皇帝明確規定的軍功。/br隻是到了先帝自代地入繼大統之後，漢家的爵位……/br“晁錯的‘功勞’啊~”/br“先是一手輸粟捐爵——無論誰人，往邊塞邊軍送批糧草，便可得進爵；”/br“先帝、當今也都不含糊，三不五時找點由頭，便‘加天下為人父者爵一級’。”/br“販夫走卒都能有個公乘、五大夫的爵位，秦的軍功勳爵，到如今都快爛掉了……”/br禦榻一側，劉榮腹誹起自先帝入繼以來，漢家的爵位越來越不值錢，甚至就連徹侯之爵，都越來越容易獲得；/br而在禦榻之上，天子啟也表明了態度：丞相府拿出來的草案，真的隻是‘草案’。/br有意見沒意見的，大家夥都說一說；/br有意見，咱們就早點聊、早點改，彆等回頭詔書都用了印，才卡在三讀的環節。/br有了天子啟這番表態，功侯百官也都當下了然：這事兒，天子啟是真的要‘民煮’，而非披著‘民煮’皮的獨斷專權。/br於是，在大家的默契下，丞相長吏也不再停頓，而是將後續內容直接全念了出來。/br“太尉絳侯周亞夫，於平定吳楚七國之亂過程中，先駐兵昌邑，與睢陽互為犄角，分擔睢陽的防守壓力；”/br“隨後又奇兵突襲淮泗口，一戰而決此戰勝敗。”/br“後又於昌邑，擋住了吳楚三十餘萬大軍的強攻，今更分兵於關東各地，以蕩平吳楚潰兵散勇。”/br“——故丞相與朝臣百官共議：吳楚亂平，太尉絳侯周亞夫，當居首功！”/br“奉陛下、太後詔諭，以奉常探查堪輿，擇定：加封絳侯周亞夫，為條侯！”/br“食條邑民七千四百一十戶邑，合絳侯邑八千一百八十戶，共……”/br“共…一萬五千五百九十戶……”/br嘩！/br丞相長吏此言一出，殿內眾人無不嘩然！/br倒不是說，天子啟這‘為徹侯加封第二個侯爵’的操作，有多麼出乎百官的預料。/br而僅僅是那數字——一萬五千五百九十戶，讓在場眾人無不驚掉了下巴。/br一萬五千多，快一萬六千多戶！/br要知道開國初，酂侯蕭何食邑不過整萬戶，留侯張良也同樣食邑萬戶；/br便是方才，站出身試探劉榮深淺的平陽侯曹壽，乃祖平陽懿侯曹參，也不過是因為平陽氣候稍有些欠佳，才得封一萬零六百三十戶食邑！/br除去這三人，漢家後來又出了兩家萬戶侯。/br第一家，是趙王張耳的繼任者張敖，以失去整個趙國、失去趙王之位為代價，換來了個食邑萬戶的宣平侯；/br第二家，便是周亞夫的父親：絳武侯周勃，先為太祖高皇帝封為絳侯，食邑八千一百八十戶，之後又被入繼大統的先帝補齊，溢封至萬戶。/br沒了！/br就這五家！/br自有漢以來，得封食邑超過萬戶的，就這五家！/br其中，酂侯、平陽侯、宣平侯三家沿存至今，是僅存的三家萬戶侯；/br留侯張良的兒子：二代目留侯張不疑，於先帝五年因罪失國，留侯國除。/br至於絳侯國的萬戶食邑，則是在一代目：武侯周勃因罪下獄時，削減回了八千一百八十戶。/br到如今，漢家即將出現第六個、存世的第四家萬戶侯。/br對此，朝野內外都有心理準備。/br隻是不曾想到：天子啟一出手，周亞夫的‘萬戶侯’，食邑居然能達到將近一萬六千戶……/br“太祖高皇帝遍封元勳功侯，共百四十五人。”/br“食邑共二十萬戶，便嚇得留侯張良歎道：天下的十分之一，都已經被陛下封給了功侯們！”/br“如今，周亞夫平亂一場，便將食邑一萬五千餘戶……”/br頓時，朝野內外的氛圍，都莫名有些壓抑了起來。/br——如果不是周亞夫，而是換了個旁人，來做這個食邑超過一萬五千戶的萬戶侯，那大家還不至於這麼憂慮。/br非但不會憂慮，反而還會為之感到興奮！/br因為這，意味著漢家徹侯食邑的上限，並不是卡死在‘萬戶’這個數量級！/br隻要功勞夠大，那兩萬戶、三萬戶——不說能不能做到，起碼有那個理論可能！/br但周亞夫的父親，是絳武侯周勃。/br是那個勾連宗親諸侯，裡應外合共誅諸呂，自代地迎立先帝，且手上還沾上了劉氏之血的絳武侯周勃……/br“故安侯辭去丞相之職，也是為了給周亞夫騰位置……”/br“做了丞相，又有這一萬五千多戶食邑……”/br如是想著，眾人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不由紛紛帶上了一股忌憚。/br——捧得太高了……/br天子啟，將周亞夫捧得太高了……/br捧得這麼高，一旦摔下來，不說周氏一族要摔個粉碎，便是漢家，也未必不會被磕出豁口。/br更讓人膽戰心驚的是：如果沒有這個打算——如果沒有將周亞夫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的打算，天子啟再怎麼著，也不會將周亞夫捧得這麼高。/br“功高震主啊……”/br如是想著，百官眾人便紛紛低下頭去，再沒有人在這場朝議之上，開口多發一言。/br兔死狐悲，物傷其類。/br如是而已。/br···/br百官齊齊噤聲，關於有功將士的封賞，自然也就‘商討’的無比順暢。/br——大將軍竇嬰，封魏其侯，拜太子太傅（擬）；/br——太尉周亞夫，在已有的絳侯國的基礎上，另外加封條侯，拜丞相（擬）。/br——將軍欒布，封鄃侯，任燕國相（擬）；/br——車騎將軍酈寄，溢封曲周侯國食邑三千戶。/br另外，還有幾位功勳卓著的中低層軍官，各因功而得封五百戶到千戶不等的食邑，以及徹侯、關內侯的爵位。/br然後，有趣的一幕出現了。/br“驍騎都尉李廣~”/br“說是在平亂期間，有斬將奪旗之功？”/br議題已經結束，天子啟卻冷不丁提了這麼一嘴。/br見殿內沒人願意搭話，也不覺得尷尬，隻麵色如常的側過頭，看向在禦榻一旁伏案記錄的太子劉榮。/br“太尉沒報上來倒也罷了；”/br“李廣在睢陽作戰時，太子當也在睢陽？”/br“——怎今，我漢家連斬將奪旗這樣的大功，都不值得被報上朝堂嗎？”/br“還是這其中，另有隱情……”/br原本還在糾結著，要如何為李廣粉飾一下；/br聽皇帝老爹這掩飾都懶得掩飾，恨不能直接口吐人言的暗示，劉榮便也沒多久接，將李廣在昌邑，以及睢陽的所作所為，都一股腦說了出來。/br——倒沒有告李廣的狀，說‘李廣威脅我來著’之類；/br但也夠了。/br李廣做的，已經夠多了……/br“哦……”/br“臨陣抗令，私出接敵，鼓噪大營，擾亂軍心；”/br“到了睢陽，更要接梁王的將軍印不說，還受了梁王的賞？”/br佯裝出一副‘居然是這樣嗎？朕真的是才聽說這事兒’的模樣，天子啟沉默片刻，便突而咧嘴一笑。/br原本站起的身子，也被輕飄飄跌回了榻上，隻麵色如常道：“既然梁王賞過了，那朕，便不賞了吧。”/br“——左右他李驍騎，已經做了梁王的臣。”/br“雖說朕，與梁王手足情深、不分彼此，但朝堂和梁國，總還是要明算賬的……”/br(本章完)/br（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