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身處一隅,無從得見獵場全貌,立於青丘之上的溫特斯卻是一覽無餘
沙暴趨向平息,然而獵場外圍的混戰不僅沒有休止,反而愈加瘋狂。
許多奉召參加圍獵的小部落本來已經離去,沒過多久又逃回獵場,仿佛煙塵中有什麼東西在驅趕他們。
牡鹿調遣宮帳侍衛前去製止暴亂,溫特斯則快速檢視、評估了青丘的防禦。
赤河部在青丘的一切布置皆以彰顯權勢為目的。為了讓四麵八方的來者都能瞻望白獅氣派威儀的金帳,青丘中央的地基被人為抬高,並且刻意不安設任何可能遮蔽視線的建築、工事。
縱觀青丘,除了其本身的高度,毫無地利可言。
所有結論都導向溫特斯最初的推測:從一開始,青丘就是陷阱中最香甜的誘餌。
留守獵場的赤河部子弟挽弓提槍,策馬馳下青丘;狼奔豕突的諸部獵手之中,有人蠢蠢欲動。
箭已經搭在弦上,弓臂正在吱吱作響,隻等狂怒的天神擂響戰鼓。
“我帶你走。”溫特斯對額兒倫說。時間緊迫,溫特斯態度堅決不容反駁。
額兒倫先是驚喜,但很快她的眼睛又黯淡下來。
“白獅都不在青丘,正說明此戰勝敗不在於獵場內,而在於獵場外。”溫特斯簡明扼要地解釋:“既然烽煙已經升起,那青丘留一頂宮帳、一杆大纛就足夠,你不需要繼續充當這塊餌。”
“你知道嗎?我想聽你說這句話,做夢都想。”額兒倫眼中含淚,嘴角微翹:“但不是現在這樣。”
溫特斯不在乎赤河部,更不在乎白獅,但他在乎額兒倫。他拉住額兒倫的胳膊,不由分說帶著額兒倫往馬欄去。
“對不起……小獅子還在青丘……”額兒倫流著眼淚,倔強地站在原地:“……我不能跟你走……”
“轟!”
“轟!”
“轟!”
突然連續的三聲炮響——是青丘的炮手在示警。
溫特斯望向硝煙指向的方位,隻看見兩股人馬迎頭相撞。
一方身披鐵甲、頭頂領域搖曳,顯然是赤河部騎兵;另一方尋常獵手裝束,身份不明。
獵圈邊緣,赤河部騎兵停留在氈牆之內,為首的紅翎羽[黑羊]連射三發響箭,厲聲嗬斥:“[赫德語]若還尊奉白獅,諸部子弟即刻退後!下馬!跨入氈牆一步!格殺勿論!”
然而,迎麵而來的赫德騎手已經被嚇破了膽,一邊哀嚎求救,一邊慌不擇路跨過氈牆。
赤河部的紅翎羽[黑羊]心一橫,咆哮下令:“[赫德語]進獵圈者,格殺勿論!”
說罷,紅翎羽挽弓如滿月,一發響箭將一個正在翻越氈牆的赫德獵手釘死。
響箭破空聲如同屠殺的號令,赤河部的甲士不再有任何顧忌,毫不遲疑地揮舞彎刀、射出利箭。
越過氈牆的逃亡者接連倒斃,見勢不妙沿著氈牆往兩側逃的人也被從身後追上劈死,隻有那些又逃回氈牆外側的人才僥幸逃命。
然而逃出氈牆的赫德獵手也隻不過多活了一會而已。
很快,又有一股騎兵從煙塵中殺出,大吼著“赤河部戡亂”將逃出氈牆的赫德人儘數屠戮。
“[赫德語]赤河部戡亂?”真正的赤河部紅翎羽[黑羊]暴跳如雷:“[赫德語]爛肉!比野豬腸子裡掏出的東西還腥臭的爛肉!他們才是作亂的餓狼!”
黑羊夾持騎矛,一馬當先直取敵人頭領:“[赫德語]天神在上!殺!”
一眾赤河部甲騎齊聲呐喊,緊隨百騎長躍出氈牆。
馬刀對馬刀、彎弓對彎弓,兩股騎兵展開了血腥的肉搏戰。
赤河部人馬剛一接敵便吃了悶虧,他們的彎刀長矛刺中、劈中敵人軀乾,隻能聽見悶響,看不見血跡。敵人手中的骨朵和戰錘卻專門朝著赤河部甲士的脖頸、頭顱猛砸。
黑羊立刻覺察出不對勁,聲嘶力竭大吼:“[赫德語]狼崽子穿了暗甲!狼崽子穿了暗甲!”
用不著紅翎羽提醒,吃了虧而且還活著的赤河部甲騎早就舍棄槍矛、拔出骨朵,繼續與敵人廝殺。
目擊這場遭遇戰的溫特斯沒有開口說話,但是他緊緊擰起來的眉心和緊繃的臉頰已經給出了無聲的評價。
同樣目擊這場遭遇戰的還有青翎羽[牡鹿],青丘之上旌旗搖動、號炮連鳴,牡鹿發瘋般調動著更多的人馬。
溫特斯不再觀戰,他拉著額兒倫,大步流星走向小獅子的寢帳。
黑羊的接敵如同一聲令槍,就在溫特斯轉身的瞬間,又有十幾隊騎兵躍出氈牆、衝入獵場。
每隊騎兵都在狂呼“白獅箭令”、“赤河部戡亂”,甚至把鷹林部的人馬都攪亂了心神。
鷹林部是白獅的母族,一向被認為是赤河部最親密的盟友。鷹林部以附庸部落的身份參加圍獵,作為赤河部的後著藏身於獵圈之外的一眾部落之中,
一下子冒出如此之多的“赤河部人馬”,就連鷹林部的部眾也目怔口呆。
哪個是真的?那個是假的?
“[赫德語]蠢貨!”鷹林部首領、白獅的舅舅[鐵豐]急得大罵:“[赫德語]什麼真假?!誰敢往青丘去就殺誰!”
鷹林部騎兵隨即呐喊著殺入獵圈,一頭撞向眾多“赤河部人馬”的奔流。
青丘之上,牡鹿的額頭見了汗。他開始有些後悔在帕拉圖冠軍麵前許下豪言壯語。
牡鹿預料到了海東部和蘇茲部會派兵潛入獵場,但他從沒想過海東部和蘇茲部會下如此大的本錢。
唯一的製高點也意味著要麵對來自各個方向的攻打。以青丘為中心,半徑五公裡的圓形獵群,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絞肉場。
忠於白獅的騎兵正拚上性命截擊四麵八方的敵人,而來自四麵八方的敵人也在不管不顧地殺向青丘。
極目環顧,到處都是戰場,到處都是敵人。
閉眼聆聽,到處都是呐喊,到處都是慘叫。
瞬間的失神,牡鹿竟然生出了被千軍萬馬團團包圍的錯覺。
光靠海東部和蘇茲部送進來那一點點伏兵,決計達不到這等威勢。一定是有參與圍獵的部落被海東部和蘇茲部策反,一定……而且數量還不少。
特意布置在青丘的十二尊重炮甚至都失去了意義,不等一輪裝填完畢,敵騎早就殺到炮手麵前。
此時此刻,赤河部的兵馬如同一座不堪重負的水壩,儘管豁出了性命、儘管使出了全力,還是無法阻止洪水漫過壩頂。
牡鹿身邊隻剩下負責守衛白獅金帳的八十名宿衛和箭筒士。
牡鹿摘下鑲金的號角,召集勇士投身最終血戰的角聲在青丘吹響。
與此同時,小獅子的寢帳。
手握念珠、白發蒼蒼的醫者恭敬地回答了額敦的問題。
溫特斯語氣淩厲:“他說什麼?”
“小獅子的傷勢剛穩定住,再受顛簸,他會死。”額兒倫欲言又止,最後搖了搖頭。
“還說了什麼?”溫特斯一眼看出額兒倫有所隱瞞。
“失兒古醫者讓我們離開,他說他可以保護小獅子周全。”額兒倫下定了決心,哀求地看向溫特斯:“失兒古是草原有名的醫者,他能保護小獅子,也能保護我。你走吧,不要管我們了。”
溫特斯才不信一個老得快要死掉的醫者能護下白獅的弟弟和妹妹的安全,他也明白額兒倫看似柔弱,可是骨子裡的倔強勁一點也不輸給安娜。
他不可能說服額兒倫拋棄小獅子逃走,就像小獅子不可能說服額兒倫拋棄她逃走。
大地在震動,喊殺聲湧入耳中,寢帳厚重的皮革也無法將之隔絕。
“還有一個辦法。”溫特斯緩緩活動指骨、手腕關節。
額兒倫、失兒古醫者不解地看向溫特斯。
“外麵的人無非想要兩樣東西,一樣是赤河部的天青大纛。另一樣是……”溫特斯看向高懸於小獅子身旁的、破損的、滿是鮮血與汙泥的赤紅盔甲,重重吐出一個詞:
“白獅。”
額兒倫捂住嘴,淚水奪眶而出,搖著頭連連後退。
溫特斯割斷周身的係帶,一把扯掉身上原本的甲胄,指向如同鬼魂般沉默立於寢帳中央的白獅之胄:
“為我著甲!”
額兒倫沒有動作,老醫者失兒古站起身,對著寢帳內的其他人說了幾句話。
在小獅子寢帳服侍的女奴們飛快地行動起來。
胸甲、裙甲、肩甲、臂甲……懸掛在木架上的赤紅鎧甲被片片肢解,又片片固定在溫特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