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製結構遭火焚以後,即使沒被燒光也已經碳化,所以搬起來不費什麼力氣。
剛合力挪開幾根粗大的橫梁,一名民兵突然驚叫一聲。富勒順著民兵的往下敲,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橫梁下麵赫然倒著一具還沒燒透的屍體。裸露的皮膚焦黑皸裂,露出深紅色的血肉。
傳令兵走過來掃了一眼,輕踢了一下壓在屍體上的橫梁,見怪不怪地做結論:“趁亂搶東西的暴民,運氣不太好,讓房頂給砸死了。”
兩名民兵都有些不知所措,傳令兵也沒有搭手的意思。富勒站了一會,彎下圓滾滾的腰,抓著焦屍的肩膀往外廢墟外麵拖。
不曾想,焦屍的上半身雖然被富勒拖動,可下半身還停留在原位,屍體腹腔的內容物流了一地。
兩名民兵經受不住,衝到院外吐了出來。
傳令兵也厭惡地扭頭,好心勸說道:“屍體要不就彆動了,先留在這裡吧,不耽誤您找東西。”
“不行。”富勒咬著牙:“這是我父親和我祖父留下的作坊,怎麼能讓小偷拿去當墳墓?”
傳令兵也沒再說什麼,彎腰給富勒幫忙。兩人花了些功夫,好不容易把屍體弄到了工坊外麵。
富勒感激地朝傳令兵伸出手,但傳令兵隻是捂著鼻子搖了搖頭。
清理廢墟的工作繼續,又搬開一根橫梁,這次是富勒發出一聲驚叫——驚喜的大叫。
在其他三人的注視下,白白胖胖的鍛爐主人跪在地上,不顧體麵地在灰堆裡來回翻刨。
很快,一支火槍就被富勒扒了出來。雖然槍管已經被砸歪了,槍托也被燒得焦黑,但是火槍就是火槍,毫無疑問。
富勒備受鼓舞,繼續往下翻找,更多疊放的、被壓在廢墟下麵的火槍槍身暴露在空氣中。
傳令兵打量了一圈殘垣斷壁,估摸著房屋原本的布局,摸著下巴分析:“看來房頂塌得快,可能也是好事?門邊的東西還在的話,裡麵應該也沒問題。”
聽到這話,富勒跌坐在地。不一會,竟然低聲抽噎起來。
兩名民兵麵麵相覷,傳令兵倒像是什麼都沒看到似的,自顧自說道:“這樣看,一輛馬車肯定不夠,還得找更多的人過來清理廢墟。不過嘛,問題不大,鋼堡現在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那個誰,你叫什麼來著?無所謂啦,你回去找胡特上尉,請上尉再派三帳人來,就說我們發現了一個完好的倉庫。”
民兵敬了個禮,轉身跑向營地。
傳令兵拉起富勒,幫後者拍打掉身上的塵土,沒說什麼安慰的話。擦乾眼淚的富勒卻一個勁地道謝。
要知道,平時鍛爐主人們都是不拿正眼瞧大頭兵的,眼下的情況倒是罕見。
這邊富勒又是哭、又是笑,另一邊,一輛單套馬車從東邊駛了過來。
車上灰白胡子老者看到廢墟裡的幾人,眯起眼睛分辨片刻,突然站起身,高聲問:“恩斯特?是你嗎?”
富勒胡亂擦了一把臉,應聲走向大路。
招呼富勒的是另一位鍛爐主人,名叫格奧爾格。格奧爾格與與富勒的父親是同一代人,但是他過去與富勒家族並不怎麼親密,極少來往。
隻是眼下鋼堡的鍛爐主人們剛剛共同經曆一場劫難,往日的生疏和偏見也隨之被衝淡,大家麵對彼此都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共感。
格奧爾格從車上拿起水囊,遞給富勒:“你家作坊的情況怎麼樣?”
富勒剛想回答,突然想起了那一線生機,思維陡然變得敏銳。
他接過水囊,抿了一口,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格奧爾格往路旁的泥炭裡啐了一口唾沫,胡子氣得直抖:“又是賊,又是火,沒遭賊沒遭火的又被軍團拆得乾乾淨淨,真是見他媽的鬼!”
“您家呢?”富勒問。
老格奧爾格一拍大腿,破口大罵:“作坊讓軍團拿火藥給炸塌了,倉庫倒是給剩下半間,可有個屁用?好好的劍條過了一遍火,全都廢了!沒被燒變形的也得重新送去硬化,可現在上哪去找硬化匠?硬化之後又能賣給誰?”
富勒心思一動,不住地點頭。
“聽說北岸那些作坊留下來不少,唉,我當初怎麼沒把鍛爐置在北岸呢?”老頭子越說越難過:“我還聽說放在南城區碼頭的倉庫都完好無損,早知道我也把東西都放在南城區碼頭了,誰能知道?誰能知道會有這些事啊?”
富勒附和著安慰了幾句老頭子,然後試探地問:“格奧爾格叔叔,那您剩下的貨打算怎麼處理?”
聽到這話,剛剛還在翻來覆去懊悔的老頭子一下子來了精神:“怎麼?你有路子?”
富勒不置可否:“您得有準備,不管怎麼樣,過一遍火的刀條、劍條都不可能是原來的價格了。”
老格奧爾格盯著富勒看了半天,狐疑地問:“我記得,你父親從來不在外麵找硬化匠,你家也有熱處理爐?”
“我家作坊隻做槍管,不做劍條。”
“你少蒙我!”老格奧爾格又一拍大腿,噴了富勒滿臉的唾沫:“你把我的劍條便宜收走,自己重新硬化,然後又能拿去當全新的劍條賣!好你個小子,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奸詐?簡直比維內塔人還奸詐!”
富勒本想解釋,自己隻是中間人。但他又想起對方的要求——儘可能不暴露真正的買家。
於是白胖子恩斯特·富勒把心一橫,直截了當地問:“您就說您賣不賣吧!”
格奧爾格呼吸一滯。老頭子的嘴唇抿了又抿,最終跳下馬車,拉著富勒往沒人的地方走:“先商量個價格出來。”
富勒死死站定,小聲說:“我還有個要求。”
“麻煩!說!”
“保密。不能告訴彆人是我買的。”富勒想了想,給自己補上一個合理的動機,他忸怩道:“這筆生意……不光彩。”
格奧爾格瞥了周圍的民兵一眼:“隻要你也不告訴彆人是我賣給你的。”
……
[鋼堡,舊城區北岸]
[市政宮]
鋼堡的三座地標建築,埃爾因大教堂在南岸,市政宮和教區總行會都在北岸。
一夜大火,埃爾因大教堂屋頂垮塌,市政宮和教區總行會倒是安然無恙。
從城內火勢得到控製的次日開始,還有行為能力的鋼堡市議員便齊聚市政廳,然後……開始討論。
討論的議題覆蓋了方方麵麵,例如:難民安置與救濟、災後重建、是否征收特彆稅等等。
還有一些議題很尖銳,比如有議員認為,駐軍接管鋼堡的行為嚴重違反了自治州和共和國的法律、踐踏公民的財產權,市政府應當立即向大議會提交請願、要求賠償。
還有議員認為,按照法律,鋼堡民兵的統帥權屬於市議會選舉的市長,軍團應當立刻交還統帥權。
不過以上種種議題僅限於討論,而且一直討論到今天都沒有結果。
反過來說,鋼堡現在完全掌握在軍隊手裡,不討論,議員們還能做什麼呢?
議事廳一層,議員們各執一詞,激烈辯論。
議事廳二層,一位戴著藍色麵紗的年輕女士安靜坐在角落。
一個人影悄悄走上議事廳二樓,來到年輕女士身旁。衛士認出來者的麵孔,沒有阻攔。
來者摘下帽子拿在手裡,畢恭畢敬地行禮:“夫人。”
安娜得體地回禮:“富勒先生。”
“男爵閣下在……”
“他有其他事情。”
“明白,明白。”富勒連連點頭:“我是來……”
“彆著急。”安娜的目光投向台下:“先聽完。”
塞爾維特議員乾巴巴的聲音從一樓傳來:“……分散式的救濟和援助從效率和效果上來說都不如總體式的救濟和援助,軍隊賠償救災期間的損失的可能性也接近於零。綜合以上因素考慮,額外征收特彆動產稅是唯一可行的選擇。”
台下頓時吵嚷起來:
“特彆動產稅?”
“什麼瘋話!”
“鋼堡剛經曆一次火災,還要在這種時候加稅?”
一個沉穩的男聲蓋過其他雜音——是鐵手蓋斯貝格:“議員閣下,您計劃中的特彆動產稅的征收對象是誰呢?鐵匠行會已經沒有多餘的資金了。”
“鐵匠行會沒有多餘的資金,但是其他行會有。”塞爾維特議員的語調還是一成不變:“征收動產稅的目的不是從鐵匠行會拿去資金,而是用其他行會的資金救助鐵匠行會。”
“哪個行會能有本錢救助鐵匠行會?”
“根據我的計算……”
“不要再計算了!”蓋斯貝格打斷塞爾維特的發言:“與其花費精力挪用其他行會的資產,不如想辦法讓駐軍把收繳的軍械儘快歸還給我們。各家作坊都有自己的記號,隻要花些時間,早晚都能物歸原主。”
“這是我說的另一件事,物歸原主是得不償失的行為,最佳的策略是由市政府出麵以擔保債務的形式整體買下所由軍械,一視同仁地協助所有工坊重建……”
台下又吵嚷起來:
“荒謬!”
“市政府哪來的錢給所有作坊擔保債務?難不成把市政宮抵押出去?”
鐵手蓋斯貝格的聲音再次響起:“勤勞的鐵匠賺錢,懶惰的鐵匠虧錢,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有的作坊經營得好,有的作坊經營得不好,好的繼續存活、不好的就該破產。無差彆地擔保債務,公平原則放在哪裡?!”
二樓的富勒越聽越奇怪,他忍不住小聲問:“夫人,鐵手不是塞爾維特的死忠嗎?他為什麼要給塞爾維特唱反調?還有伍珀市長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鐵手反對塞爾維特,是因為他們的利益出現分歧。”安娜支著下巴:“伍珀市長不說話,是因為他在全身心考慮三件事。”
“什麼事?”
“怎麼撇清責任,怎麼占有功勞。”安娜停頓片刻:“以及怎樣在撇清責任的同時占有功勞。”
富勒瞧了一眼身著紫袍、神遊物外的保羅·伍珀,不僅嘿然。
“您有什麼事情,請說吧,富勒先生。”
富勒愣了一下,然後強壓著喜悅之情,儘可能冷靜地彙報:“目前已經有四位作坊主同意低價位出售過火的軍械——秘密交割。第五家還在考慮,但我覺得他們也是遲早的。”
“您做的很好,富勒先生。未來幾天應該會有更多的作坊主主動與您接觸,請繼續。”
“那……全都買下?”
“對,不限數量,全部買下。”
“都買下的話,那麼多的半成品和報廢軍械,早晚會走漏風聲的。”富勒變得有點患得患失:“您打算以什麼名義購入?”
“什麼名義?”安娜麵帶微笑:“當然是廢鐵。”(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