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中校審視著座椅上的囚犯:
約麼四十歲出頭,樣貌尋常、氣質普通。除了結實的手臂與肩膀暗示他來自一個既不缺乏肉奶麵包,也不缺乏體力勞動的環境,再也找不出什麼特彆之處。
事實上,也正是由於這副明顯不同於營養不良的城市貧民的身型,讓他成為最醒目的獵物,並最終導致他被俘虜。
“我想我們可以為彼此節省一點時間,卡普芬先生。”托馬斯中校開始說話,聲調不嚴厲,但帶著威嚴:“你知道等著你的會是什麼——作為叛國者被絞死,或者作為外國間諜活著。兩條路擺在你麵前,自己選吧。”
阿方索的喉結上下翻動,他費勁地乾咳了幾聲,啞著嗓子乞求:“能給我點水喝嗎?我已經兩天沒喝水了。”
托馬斯中校下意識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假男爵。。
阿方索敏銳地捕捉到對方稍縱即逝的小動作,“年輕的才是主導者?”他暗自推測。
從他被帶進審訊室那一刻開始,那個假男爵就對他瞧也不瞧一眼,隻是漫不經心地擺弄著桌上的一小摞紙牌。
直到被托馬斯中校無聲的詢問,假男爵才抬起眼皮看向阿方索。目光冷淡,毫無興趣,像是掃過一具標本。
阿方索竭力想要不動聲色地迎接對方的注視,可是不知為何,他失敗了。對方不好對付——他本能地意識到這點。
審訊室的另一端,溫特斯也做出判斷——對於他手上的紙牌,俘虜沒有流露出特彆的關注。
這說明一件事:要麼俘虜掩藏情緒的本領精湛,精湛到他瞧不出任何端倪;要麼紙牌的密級很高,高到俘虜對它也一無所知。
溫特斯微微點頭。
得到允許,守在房間裡的皮埃爾拿起水壺走到椅子旁,把壺嘴湊到俘虜嘴邊。
冰冰涼涼的清水淌過乾涸的喉嚨,阿方索貪婪地大口吞咽,幾乎快要嗆到自己。
“咕咚咕咚”,一壺水很快就被喝光。
阿方索小心留意著給他喂水的人,感覺身形有些眼熟,好像就是死咬著他不放的那個騎兵。
“還要再喝嗎?”皮埃爾問。
阿方索喘著粗氣:“不了。”
“水喝過。”托馬斯中校的語氣中帶著三分諷刺:“接下來是不是該輪到上廁所?”
一壺涼水下肚,讓阿方索本已縮成一團的胃又開始翻湧。
“不用。”他忍著絞痛,如實回答:“之前沒忍住,已經尿過了。”
“砰!”
托馬斯中校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厲聲嗬斥:“你以為我是在探監?彆妄想拖延時間,因為沒有意義。你是偽帝的密探,沒人比你們更懂刑訊。你要水?好,給你水!你要麵包?給你麵包!要女人?也可以給你找一個妓女過來。”
中校停頓了幾秒,森然威脅:“但是隻要你不配合,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折磨你,不管你能拖延多久都沒用。我還沒見過能熬得住刑的人,倒是見過不少被刑訊到求死的人,不要自討苦吃。”
阿方索回味著清水的甘甜,長長呼出一口氣:“你們終究是要殺死我的。”
“胡言亂語!”托馬斯中校斷然反駁,他的聲音變得溫和了一些:“殺了你,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既然你進到這裡,就不可能無事發生地離開。你可以活下去,可以活得很舒適,甚至可能重獲自由——但前提是你必須合作。”
“合作?”
“你的其他同夥在哪?”
阿方索的臉龐浮現出一縷嘲弄的笑意:“我又怎麼知道你不會反悔?”
托馬斯中校剛要開口,溫特斯突然把紙牌攏了起來,收成一摞。
中校見狀,挺直脊背,清了清嗓子,盯著囚犯但是沒有接話。
“你其實不怕我們殺你。”溫特斯慢條斯理地說道:“你怕你的同夥來找你滅口。”
阿方索的笑意凝固了。
……
[舊城區北岸]
[市政宮]
一輛雙套載貨馬車從西麵的路口駛入市政廣場,停靠在市政宮的台階下方。趕車的人旋即跳下馬車,匆忙離開。
把守市政宮的軍士心中生疑,連聲喝令車夫站住。
但是車夫毫不理會,反而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逃入偏街。
軍士手一揮,兩名當值衛兵立刻追了上去。然後他抽出側劍,又點了兩名衛兵。三人以戒備的姿態走下台階,將馬車包圍起來。
一名衛兵用矛尖小心翼翼地挑起蓋在貨箱上的蒙布。
“都是石子和廢鐵。”衛兵彙報道。
軍士的注意力則被車轅吸引住——連接馬軛和馬套的皮帶都被割斷了,挽馬還留在原地不是因為約束,而是因為良好的訓練。
軍士猛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拽起身旁的部下,沒命地奔上台階:“跑。”
太晚了。
“轟”一聲巨響,大地隨之震顫。
從城外遠遠望去,一股黑褐色的煙塵從市政廣場的位置騰起。緊接著,債務人監獄和教區總行會的方向也接連傳來沉悶的轟響,煙塵彌漫。
市政宮正門的其他衛兵雖然離得遠些,但是也被氣浪和橫飛的碎石鐵渣掃倒。
還不等衛兵從錯愕和暈眩中恢複,雙持劍匕的敵人已經衝上台階,朝他們直撲而來。
……
突如其來的巨響中止了審訊,房間的棚頂被震得落下一層灰塵。
外麵響起一陣雜亂的奔走聲和問話聲,緊接著房門被推開,一名尉官走進審訊室,跟托馬斯中校耳語了幾句。
借著房門打開的間隙,阿方索短暫地觀察到門外的景象。
結果令他感到失望,審訊室之外還是封閉的走廊,即看不出時間,也無從推測位置。
托馬斯中校點了點頭,尉官敬禮,轉身離開審訊室。
屋外很快傳來冰雹般的馬蹄聲,蹄聲初大後小,越來越遠。
阿方索屏息聆聽,直至環境從嘈雜重歸寂靜。回過神來,他發現假男爵正饒有興致注視著他。
阿方索立刻低下頭,但是對方卻主動開口:“在等人?”
阿方索沒有回答。
“你知道我是誰嗎?”
“格拉納希男爵。”阿方索舔了舔嘴唇:“自稱。”
“很好。”溫特斯不置可否,偏頭示意身旁的中校:“知道我和這位托馬斯中校不隸屬於一個利益,對你來說就足夠了。”
托馬斯中校聽到這話,碰了一下喉結,隱蔽地瞄了小伯爾尼一下。
“托馬斯中校雖然做出種種威脅,但是你應該能察覺到——他不希望對你動刑。”溫特斯認真地為對方剖析利害:“一個奄奄一息的囚犯不能證明中校的能力。他想要一份無懈可擊的口供,一個自願配合的證人。隻有這樣,他才能把‘帝國間諜縱火案’辦成無懈可擊的鐵案。”
阿方索默不作聲地聽著。
“但是我不一樣。”溫特斯盯著俘虜的眼睛:“我隻要真相。”
房間裡是死一樣的沉寂,阿方索的心臟抽動了一下。
溫特斯卻仿佛沒事人一樣,起身走向壁櫥。
阿方索不自覺地看著對方打開櫥櫃,但是假男爵隻是拿了一瓶酒回來。
溫特斯拔掉瓶塞,給自己倒了一點葡萄酒:“坦率地講,我並不比托馬斯中校、比你或是比這個房間內的任何一個人更擅長審訊。”
不單是阿方索,審訊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溫特斯身上。
“我也不喜歡刑訊,因為向其他人施加痛苦並不能讓我感到愉悅。”溫特斯抿下一小口酒,蒼白的臉色很快被抹上一層病態的紅潤。
在他深潭似的雙眼中,憂鬱和堅決交織在一起:
“但是為了真相,我會使用任何必要的措施,而且沒人能阻止我。
你不能承受我將要做的事情,誰也不能。精神和**總有極限,你是如此,我是如此,每個人都是如此。不管你多麼勇敢,摧毀它們都隻是時間問題。一個人使用鐵錘,能砸碎最堅硬的石頭。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我……”阿方索垂著頭,情緒低沉,艱難地問:“要我怎麼配合你們?”
“很簡單。”溫特斯打了個哈欠,不以為意地說:“供出幾個無關痛癢的下線,交待一處已經失效的藏身地點,透露一點半真半假的情報。查證消息需要時間,總能再拖延一兩天。”
阿方索錯愕地抬起頭。
溫特斯站起身,走到桌子和囚犯之間,半倚著桌子邊緣斜坐:“我完全理解你的行為,並且可以向你保證,不會因為你故意拖延時間而對你進行不必要的折磨。”
這一下,托馬斯中校也難掩不解和震驚,側目看向溫特斯。
“你心存僥幸,因為你認為時間站在你的一邊。”溫特斯低頭看著囚犯,憐憫地問:“你是在等人來救你嗎?”
……
[城郊]
[駐軍營地外圍]
騎兵的身影在道路儘頭消失,馬蹄揚起的煙塵漸漸平息。
鷹尉左手抓著馬鞍頭,右手托著一個鼓形銀盒。他站在戰馬身側,一動不動地盯著銀盒內部。
除了佯攻市政宮、監獄和行會總部的鷹衛,其他還能作戰的鷹衛此刻都在他身後。
不,準確來說不止是鷹衛和顧問。
皇家安全委員會的密探、以為陛下明日就要同叛黨開戰的保皇黨人、被重賞誘惑但還不知道要去做什麼的亡命之徒……帝國在索林根州能驅使的一切武裝力量都被動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