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蓋薩疲倦地長長呼出一口氣:“新墾地今天已經流了太多的血。”
“那明天呢?”溫特斯抬起頭,目光銳利如箭,咄咄逼人地問:“後天呢?後天以後呢?”
蓋薩抿住嘴唇,不說話了。
斯庫爾上校清了清嗓子,模棱兩可地回答:“那要看你的決定,而不是我們的。”
溫特斯又望了一眼博德上校的遺體,他想起了莫裡茨少校的話,“對於死者而言,死亡是徹底地湮滅。但死者的思想、行為、音容笑貌並不會隨之消失。它們被存儲在生者的記憶裡。但那並不意味著死者還活著,死者更不會活在記憶裡。因為記憶不過是一幅畫、一頁筆記、一段聲音,而他再也不會回應你了。”
“鐵峰郡軍不會主動攻擊你們。”溫特斯看向兩位上校,平靜地說:“我和我的部下會留在河穀村,直至完成收尾工作。”
斯庫爾上校和蓋薩上校再次交換目光,前者的眼中透出不解和狐疑。
“你要留下打掃戰場?”斯庫爾問。
打掃戰場看似是個輕鬆美差,實則是將攫取戰利品的機會拱手讓給他人。
“對。”溫特斯直截了當地戳穿遮羞布:“巴澤瑙爾是新墾地最繁華的港口,而楓石城有亞當斯將軍囤積的巨量物資,你們想給我哪個?”
斯庫爾和蓋薩都不說話了。
“哪個都不想給我,對不對?”溫特斯歎了口氣:“所以我哪個都不要。”
這下不僅斯庫爾的表情有異,就連蓋薩的臉色也有點不自然。
斯庫爾上校凜聲問:“我們怎麼能知道,你不是想要各個擊破?”
“我會把我的部隊以連為單位分遣出去,搜捕潰兵。”溫特斯抱起胳膊,補充道:“如果這還不夠,我還有一樣東西可以抵押給你們。”
“什麼?”
“我的信譽。”
蓋薩啞然失笑,而斯庫爾輕輕哼了一聲。
“那我們又要拿什麼抵押給你?”斯庫爾反問:“才能讓你相信我們不會反戈一擊?”
“你們已經給了。”
“什麼?”
“你們的命。”溫特斯坦然一笑:“你們所有人的命。”
會戰結束第二日,在休整了一天過後,蓋薩上校引兵前往蛇澤,而斯庫爾上校向綠穀進發。
溫特斯也恪守約定,拿出全部力量投入到救治傷員、打掃戰場、搜捕俘虜、統計傷亡、收容潰兵等收尾工作中。
直至會戰結束第四天,掩埋了最後一具屍體的鐵峰郡軍才護送著博德上校的遺體,動身前往綠穀。
然後在今日——會戰結束第六天——即將抵達綠穀的溫特斯,突然發現局勢的發展和他所預想的走向,似乎出現一些微妙的偏差。、
……
[馬車裡]
“皮埃爾……唉,他是個好小夥子,就是太心急了。”梅森歎了口氣,欲言又止,最後隻說:“擊退綠穀守軍是功勞,但不該一個俘虜也不給斯庫爾上校,沒有必要。我們現在的問題不是俘虜太少,而是俘虜太多。”
溫特斯當然明白梅森學長的意思——斯庫爾上校亟需人員補充,皮埃爾的舉動則毫無疑問是在表示敵意。
“哼,打贏了綠穀守軍,那是皮埃爾的本事。”安德烈對於梅森學長的觀點不屑一顧,他冷笑著說:“要我說,雷群郡的家夥吃不到肉,怪不了彆人。要怪,就怪自己沒本事!”
溫特斯歎了口氣,背過身去,不想再看學長和安德烈。
沒想到轉身的動作牽動了肋骨,他的肋下又開始作痛,疼得他低低呻吟了一聲。
根本不需要梅森學長含蓄地提醒,因為沒有人比溫特斯更了解這支他親手締造的軍隊。
但是有些事情,讓溫特斯也覺得棘手——譬如鐵峰郡軍內部對於原新墾地軍團部隊的態度。
鐵峰郡軍從創立到壯大,就是一路在打新墾地軍團。
如果說溫特斯和新墾地軍團的軍官們之間,至少還保有一些同窗之情;
那麼鐵峰郡軍在戰火中曆練出的基層軍官們,對於新墾地軍團,隻有存粹的敵意。
“這群小崽子。”溫特斯背對著學長和安德烈,幽幽道:“下手比我還要不留情——準確來說,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情麵可言。”
梅森學長又歎了口氣。
“嗨!”安德烈一拍大腿,不耐煩地說:“要我說,鬨出了摩擦,責任全在你。”
“哦?”溫特斯撐起軀體,慢慢轉過身,定定地看著安德烈。
安德烈上半身往後一倒,兩條長腿壓在溫特斯的腿上,大大咧咧地說:“什麼留不留情?留不留情壓根不在他們,全在於你!你手下這幫小崽子,就算你讓他們跳崖,他們也會眼睛都不眨地跳——可能會眨眼睛,但還是會跳下去的!所以說,他們有什麼態度?他們沒有態度!你的態度就是他們的態度!”
溫特斯有沒有被安德烈的理論說服,不得而知,但是一旁的梅森顯然聽得茅塞頓開。
“對呀,溫特斯。”梅森長出一口氣,神色變得輕鬆不少,他看著溫特斯,問:“對於白山郡、雷群郡和邊江郡,你究竟是什麼態度?”
溫特斯閉上了眼睛。
……
[綠穀鎮]
回到綠穀鎮,溫特斯眼前的景象與他出發時大不相同。
原本紅瓦青牆的富裕小鎮,肉眼可見地破敗了。
費爾特部進駐時,對它毫不愛惜——上好的胡桃木書桌劈成木柴,昂貴的陶瓷餐具摔碎聽響。
費爾特部撤退時,亂兵又將它最後的財富洗劫一空。
站在大門望向鎮內,石板鋪成的道路上到處都是垃圾、灰堆和瓦礫,牆角和房簷下遍布著便溺之物留下的汙痕。
跟著鐵峰郡軍一並返回綠穀的,還有綠穀鎮的鎮長。
上一次鐵峰郡軍撤離綠穀時,綠穀鎮的鎮長帶著全家老少和所有財產,跟著鐵峰郡軍逃往長湖鎮。
那個時候,他被視為喪家之犬。
而如今鐵峰郡軍重返綠穀,逃亡的前鎮長也昂首挺胸回到小鎮。
現在,他成了全鎮最睿智的人。
隻不過,看到飽受蹂躪的綠穀,鎮長臉上的得意之色也煙消雲散了。
鐵峰郡軍這次也沒有進入小鎮借宿,仍舊在鎮外的空地紮營。但鐵峰郡軍的士兵進入了小鎮,幫助返回家園的小鎮居民清理廢墟、清掃街道。
隨著街麵逐漸恢複原貌,鎮廣場上豎起了幾根絞刑架。
審判隨即開始,費爾特部的俘虜被帶到廣場上,交由鎮民指認。
最終,四個趁亂行凶殺人的費爾特部士兵被絞死,二十七個遭到指認的費爾特部士兵被公開施以鞭刑,還有一具遭到指認的屍體被死後斬首。
綠穀鎮的鎮民們旁觀了整場行刑,人群最初沉默,逐漸激憤,至最後的絞刑結束時,許多人流出了眼淚——不是因為什麼大仇得報,隻是因為想起了家園曾經的模樣。
綠穀鎮的鎮長作為代表,全程參與了審判和行刑。
行刑結束以後,鎮長第一時間找到了蒙塔涅保民官。
鎮長原本想狠狠拍一頓馬屁,但當他看到“血狼”的表情時,他很聰明地閉上了嘴。
“你想說什麼?”望著懸掛在絞刑架上的屍體,血狼平淡地問。
“綠穀鎮的所有人,從此以後都會對您死心塌地。”隻是被看了一眼,綠穀鎮鎮長的心臟就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他低下頭:“您為我們帶來了正義。”
“這種小把戲,帶不來任何忠誠。我給你們的也不是正義,我給你們的隻有複仇而已……苦澀的複仇。”
聽到這句話,綠穀鎮鎮長忍不住偷偷瞟向麵前的年輕人的麵龐。
在“血狼”的臉上,他看到了諷刺的苦笑。然後,血狼轉過身來,與他四目對視。
鎮長立刻低下了頭。
“被焚毀的冬小麥,我沒法全都用糧食賠償你們。所以我給你們一半糧食,一半黃金。”血狼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本子,又取出一根石墨條:“你們還需要什麼,可以一並告訴我。”
鎮長習慣性地想要先拍一通馬屁,但當他抬起頭,卻迎上了一雙誠懇的眼睛。
鎮長沉默地頷首致意,說出了綠穀鎮的需求。
……
……
從綠穀鎮走出來以後,溫特斯召集起了麾下所有的委任軍官。
踩在火焚過的田野上,迎著部下們的目光,溫特斯沒有做出解釋,清楚而直接地下達了命令:
“從今日起,我們將儘可能通過不流血的方式,兼並或同化原新墾地軍團各部;
在尚未確認外部環境以前,我們將不會主動對原新墾地軍團各部使用武力;
但是我們不會停下腳步,目標從未有過任何改變——鐵峰郡!新墾地!帕拉圖!聯盟!”
軍官們靜靜地聽著。
“下一個目標,沃涅郡。”溫特斯終於展露笑意:“最後通牒已經送出,我們將在綠穀,等待沃涅郡的最終答複。”
“遵命!”軍官們抬手敬禮。
當天夜裡,戰備命令再次下達。
鐵峰郡新軍磨礪武器、配發彈藥,開始準備下一場戰鬥。
但是很可惜,溫特斯還沒來得及等到沃涅郡的最終答複,反倒先一步收到了斯庫爾上校用怒火寫成的問責信。
……
三天後,楓石城外。
“博德上校不在了,沒有人能再替我們充當緩衝和橋梁。現在又鬨出這種事情……斯庫爾上校已經撤退到五公裡外紮營。”梅森灰暗地說:“這群兔崽子,真是太能闖禍了。”
溫特斯沉默不語。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安德烈哈哈大笑:“現在,要享受勝利!”
前方,楓石城的正大門敞開著。
遠處,仍舊插著紅薔薇旗幟的楓葉堡,有氣無力地噴出一股白煙。
前來獻上城門鑰匙的市民代表,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
正等待被誇獎的小小普利斯金,得意地站在了最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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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能闖禍的狼崽子在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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