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艾青的眼淚,從來都是賀天然最大的軟肋。
這些倔強的淚水每一滴,都像落在了男人已經乾涸龜裂的心田裡,使得他手足無措又茫然若失,最後隻得無力地重複著那一句:
“都是我的錯……是我辜負了你……”
然而,這般懺悔卻沒能得到原諒。
“賀天然你彆再認錯了,如果你認為你做的每件事在你看來都是對的,那麼這些道歉也就僅限於你心裡的對我的愧疚了,我不需要你的愧疚,所以你每次插完自己一刀後,跟我說對不起又有什麼用?”
曹艾青兀自堅強地用手擦掉眼淚,嘴裡毫不留情:
“溫涼離開了你之後,給你的世界留下一片狼藉,你很痛吧?這兩年你一直這麼忍著,成全了她,滿足了她,可等到這些你都做完了,拖著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軀殼來見我,跟我說對不起,究竟又是意欲何為呢?
所以你也想帶著苦痛來成全我嗎?
誰稀罕呢?!
是,我對你的遭遇充滿了同情,我也逐漸不在沉溺於你對我做的那些往事裡,但我要告訴你賀天然,不是你愛得越多,越痛苦,在我這裡就能獲得回報,所以不要跟我玩你對溫涼的那一套了!
你付出的對象不對,你積累的痛苦,我更是無福消受,這隻會讓我厭惡,苦難它就是苦難,它不值得追求,從根本上我們兩個追求的就不一樣,所以你永遠帶著愧疚,永遠帶著痛苦的道歉,在我這裡永遠都不會得到諒解!
痛苦,從來都不等於付出!”
網暴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溫涼的消失也讓曹艾青間接了明白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兩人之間的這段隔世宿怨到了今時今日,已然化成了一股意難平,氣難消的怨氣,想要真正的化解,關鍵還是在賀天然的精神上。
這話說得很直白了,我求著你捅我一刀,或我自己先插自己一刀,這些都不是曹艾青想要的,所以也發泄不了她的那些積怨。
女孩總是能說出一些當頭棒喝,直抵靈魂的話語,震得賀天然的大腦嗡嗡作響。
但是這一次,來的尤為猛烈,因為這是與他命運現狀截然相反的一句話。
如果他想拯救身處地獄的這兩個靈魂,那麼他自身的付出注定就隻能換來痛苦。
賀天然不是沒有想做的事,他不是沒有**,隻是他的**自從知道了世界真相後,就與三人的命運綁定在了一起,一直以來,他都用著自己的能力,去成為某種正義的使者,這讓他產生了一種耶穌受難般的殉道者幻覺。
可現在,他命運中的另一個女人說,痛苦不等於付出。
這不光否定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而且還第二次動搖了他賴以生存的信念……
第一次,他將未來與現在分開,卻分不清自己;第二次,天地失色,自身隻餘痛苦,卻被一個叫作“菩薩”的女人斷言,痛苦不等於付出。
那麼自己一直以來,到底是在做什麼呢?
如女孩所言,他自己都救不了,又有什麼資格去救彆人?
他不住搖頭,幅度從微小到巨大,心中不斷冒出的糾結與煩惱讓他壓抑不住那股翻湧的情緒,他像一個虔誠的香客,卻又帶著被動搖信念後的敵意,死死問道:
“你這也不願意,那也不合適,那你教我,我該怎麼做呢?菩、薩!”
曹艾青將他的神情變化看在眼裡,也知是自己的言語刺激到了他,儘管知道對方想要一個答案,但這個答案,卻不在自己這裡……
“沒人能教你,賀天然……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教你怎麼去過好你自己的生活,如果有,那個人也肯定不是我,因為你已經走到很多人的前頭去了,你的精神狀態,比我們都要蒼老上太多……”
“……”
這幾近無情又極度真實的回答讓賀天然眼眸中一下就充滿了死氣,剛緊繃起來的身體,又瞬間鬆懈了下去,隻聽曹艾青繼續道:
“你經曆了那麼多,輪回了那麼多次,重複了那麼多歲月,親人的疏離也好,愛情的枯萎也罷,人生的成敗你見證了一次又一次,什麼樣的人能教你?你父母嗎?他們的人生本就造就了這麼一個你,活得可能還不如你呢,能教你什麼?
溫涼教了最初的你如何去愛,現在她走了,所以你忍著痛苦,回贈了她一份圓滿,但她隻教會了你愛,其他的誰來教呢?我嗎?
所有人都覺得,把遺憾放進時間遊戲裡,當作幻想的補償,是少年的浪漫,可又有幾個人真正自問一句,之後呢?
我跟你一樣,未來記憶促使我們成為了青春世界的早夭者,現實世界的早產兒,我們就這麼被夾在這一塊灰色地帶,當你對這個世界不在好奇,不在對未來心存幻想,甚至連常人的夢想都沒有了,你讓我教你,對不起,我自認是泥菩薩過江,我沒有這個能力……”
毫無疑問,這些話語,也隻能是曹艾青,才能跟賀天然描述出的命運困境。
當賀天然從溫涼“愛的教育”裡走出來時,才發現這個世界上,不光隻有愛。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這很殘酷,也是不得不麵對的現實。
“好奇和……幻想嗎?”
在這個千瘡百孔的地獄裡,賀天然從來沒想過這兩個問題,他早就失去了這兩種能力。
“你有嗎?”
曹艾青冷聲反問。
賀天然一夕千念,口中囁嚅:
“我……有……”
“有什麼?”
賀天然沉默了良久,他的額頭沁出細汗,像是為了給自己即將說出的答案裝上一道保險,他失神地問道:
“……菩薩,你會保佑我嗎?”
曹艾青一頓,疑惑不解。
“菩薩,你會保佑我嗎?”
賀天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整個人一下就有了幾分生氣,他不安地又問了一遍,曹艾青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話已至此,也不等女孩回答,男人直接站起,一把拉住她的手。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曹艾青花容失色,她下意識想要甩掉抓住自己的手,可對方已經牢牢握住,就見賀天然臉上露出急迫神色。
“我有與好奇跟幻想與之相關的情緒,走,我帶你去看。”
“你鬆手!賀天然!”
賀天然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手死死鉗住女孩紋絲不動,嘴裡吐出一個讓人不容違抗的蠻橫字眼——
“走!”
……
……
片刻之後,這對男女在路人同學詫異的目光中,拉拉扯扯地走出了港大。
此時的賀天然好像完全不在乎什麼憐香惜玉,慚愧內疚了,他隻是強硬地拉著曹艾青的手,無論女孩是掙紮或是質問,他俱是充耳不聞,自顧向前,仿佛是要證明著,自己還不是一個“老人”。
“你要帶我去哪兒賀天然?你瘋了嗎?”
“你鬆開我!你到底要做什麼?!”
“……”
曹艾青一路上不斷掙紮,隻是漸漸地,她心中的疑惑壓過最初的無措,隻因隨著兩人在大學城的行進,周圍路人臉上的神態及反應,開始發生了一種肉眼可見的冷漠變化……
按理說,在大街上一個女生被人強硬的拉著走,即便是不想惹事,但也不可能沒人關注,可現實是,此刻的路人仿佛是看不見他倆一般,視若無睹地從他們身邊經過。
當曹艾青察覺到這種情況時,賀天然已經將她帶到了一條離電影學院不遠處的步行街上。
這條步行街的情景很熱鬨,曹艾青從前到最近,都不止來過一次,她甚至能“腦補”出這條街此時應有喧囂嘈雜。
對,腦補。
因為此刻在曹艾青的耳中,在經過一陣壓縮般的嗡鳴聲後,一下就聽不見了任何聲響,世界仿佛按下了靜音鍵似的,開始變得吊詭起來……
女孩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可她心裡並沒有產生出害怕之類的情緒啊……
不是她在發抖。
曹艾青望著前方那個男人的背影。
“我並不是對所有東西都無動於衷,也不是丟掉了所有的情緒……”
兩人就這麼站在來往的人海之中,女孩感覺自己的手腕被賀天然捏著生疼,這使得她蹙緊了眉頭,可意外的是,這次她反倒沒了叫喊。
“我……我還有恐懼……”
賀天然扭過頭,如同確認一般的望向身後的女孩,發現她還在時,那股緊握住對方手腕的力道,忽然就小了許多……
曹艾青小心問道:“這裡是你的……另一半世界?”
賀天然失落地點點頭,啞著嗓子喃喃道:
“我跟你不一樣艾青,我沒辦法跟失去了色彩的那些人交流,他們像是無數個黑影在我眼前晃動,我們彼此都聽不見,摸不著,仿若是陰陽兩隔,我的眼中唯有大片大片的死寂,我不敢深入這塊區域,因為怕找不到回來的路,永遠的困在這裡……
但是這裡麵,又有我丟失了的夢想,我的朋友,我的愛情,我的……未來。
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那麼的懼怕他們,遠離他們……”
話到此處,賀天然不想再談,他抱著一絲期望繼續問道:
“你呢艾青?在你眼中,這裡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呢?”
曹艾青聞言沉默了片刻,還是如實道:
“我……如果不是跟你一起來,這裡對我沒有什麼影響,就算是現在,即便這街上的路人好像都看不見我們,但我依舊沒有失去這裡的色彩……”
賀天然眼中迸發出喜悅之色,正要追問,曹艾青就立時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彆想了,溫涼就是在這個世界消失了,網上查不到任何nterestng的消息,我問過白婷婷還有幾個高中同學,包括我們的老師,他們都沒有溫涼的記憶,所以即便我能走進這片你看不清的世界,但也不能幫你任何事。”
不料,賀天然聽完後隻是苦笑了兩下。
“我沒有寄希望於你幫我找到她,而事實上,就算她出現在這個世界,我想我也隻會刻意避開她,不再牽扯上什麼因果……”
曹艾青臉色微微緩和。
“你能帶我去一趟電影學院嗎?你不要多想,我隻是想去裡麵走一走……”
賀天然小心翼翼的提議道,在這裡,他就像是一個膽小的孩子。
人,總有一些跟愛情無關的珍貴之物,被溫涼惡作劇後的賀天然在那麼落魄的時候都會投身影視行業,這不單單是為了報複,也證明了他足夠喜歡這一行。
但可惜,他好像每一次都離自己的夢想失之交臂,不是劇本被盜,就是因為兩個女孩的生死而徹底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