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坐在對麵的大房沈氏,雖也麵色平寧,開口的意思卻透著平正點撥的直率:“老三媳婦,你怎滴一閒下來,就挑毛病、找不是你又不是不曉得,自從韓家的三兒子隨洋和尚去傳什麼勞什子的洋教,韓家三奶奶就恨上了洋教。我們與董家,都和信洋教的徐翰林(指徐光啟)往來親熱,韓家三奶奶還會樂意與我們一道玩耍三奶奶不來,那個當家的二奶奶也不好太熱乎,否則,不是打妯娌的臉”
顧家如今,是大媳婦沈氏執掌中饋,繆老太太和幾房老爺都對她很滿意,李氏這般嘴巴雖欠、但沒什麼實際戰鬥力的小兒媳,倒也服大嫂子的管。
李氏遂撇撇嘴,笑道:“我們顧家妯娌要好,所以我自然想不到韓家那些彎彎繞。”
陸氏也向著沈氏笑,笑容深處是不言而喻的感激。
半個時辰後,聲勢不小的轎子隊伍,終於走到了佘山腳下。
租種顧家田產的青壯佃戶們,早已候著,請老太太和眾位奶奶小姐們坐上竹製涼轎,由他們抬著往山上走。
鄭海珠則和其他丫鬟婆子們一樣,跟在竹轎邊涉級而上。
韓希孟前頭,是黃尊素的妻子姚氏。一路上,鄭海珠時常過去,為姚氏介紹幾句映入眼簾的鬆江風貌。
但同時,她也始終分了心思在韓希孟後頭的那人身上。
韓希盈。
鄭海珠早已直截了當地提醒過韓希孟,她這個堂妹,不是表麵示人的那般單純,對顧家二公子有暗慕的跡象。
韓希孟與鄭海珠共過患難後,倒是信任這個忠仆的眼力,但關涉自小一處長大的妹子,難免寬容些,對鄭海珠笑言,暗慕就暗慕,又不是明搶,反正到了明年,韓家也要給希盈找婆家了,這就不會成為困擾嘍。
昨日,韓係盈不管母親生氣,去跟當家的二伯母錢氏撒了嬌,非要一道來佘山遊玩,韓希孟也答應了。
方才在山下換轎子時,鄭海珠注意到,這個小綠茶,頗會在顧家三位奶奶麵前刷存在感。
一會兒抬起絹扇去給沈氏擋日頭,天真討喜地問著“大奶奶平時用哪家鋪子的胭脂,真好看”,一會兒又招呼著李氏“三奶奶當心泥坑子”。
對顧壽潛的母親、二奶奶陸氏,更是仔細,非說陸氏涼轎上的竹椅打歪了,硌腰,請陸嬢嬢坐自己的涼轎。
鄭海珠正兀自冷笑,隻聽繆老太太揚聲道:“阿盈這孩子不錯,上回幫我調顏料的時候,調得稀裡嘩啦的,我說她是個馬虎性子,得改改。果然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今日這般細心謹慎。老三媳婦,可惜你家大小子才十歲,……”
一眾婦人得趣地笑起來,韓希盈忙佯作羞赧,躲到姐姐希孟的身後。
被繆老太太這麼若有深意地刺幾句,韓希盈稍稍收斂了些,隻在山路上不時使喚鄭海珠,命她將自己準備的蜜餞果子送去給老太太和幾位奶奶吃。
終於到得山頂,繆氏要先去武聖廟。
鄭海珠對後世的上海佘山一帶很熟悉,現代的佘山,有天文台,有教堂,有六星級的酒店,有市值三四個億的頂級豪宅,但鄭海珠從未聽說過,此地曾經有過什麼武聖廟。
進到廟裡一看,原來供的是嶽飛。
鄭海珠回憶起穿越來後從福建到江南的閱曆,大致明白了。
此時滿人還未入侵得勢,大明各地,尤其是江南,尊拜嶽爺爺的廟堂祠堂很多。後來明亡清興,嶽飛畢竟是抗金名將,滿人的後金也是金,清廷看不得把自己祖宗打得落花流水的嶽爺爺受漢民供奉,自然要麼把廟砸了,要麼把廟裡的武聖換成關羽。
隻是,鄭海珠沒想到,繆氏竟對祭拜嶽飛那麼認真,還命顧府的下人專門準備了像模像樣的各種點心,擺到嶽飛像的腳下,又給廟裡捐了一兜香火銀子。
“還我河山,還我河山。”繆老太太抬起頭,望著高懸的匾額,反複念著上麵所刻的四個字。
鄭海珠立在一眾婦人的側後方,看著繆氏的模樣,輕輕地問身邊顧宅的丫鬟:“老太太常來祭拜嶽爺爺嗎”
丫鬟答道:“嗯,春秋都要來。從前冬至也來,現在歲數上去了,入冬後就讓大奶奶來。”
鄭海珠難免疑惑。
老太太出生於福建海邊,離南宋幾次慘烈對抗金軍和蒙軍的戰役地點,比如浙江寧波和廣東新會,都很遠。
況且,她原是皇上和娘娘身邊的宮人,大明崇文抑武的風氣,已根深蒂固,她不可能從萬曆帝和王皇後那裡得來尚武的熏陶。
那麼,繆氏為何對嶽飛這樣的武人、對“還我河山”四個字,有著超出這個時代普通老婦人的情感
祭拜完畢,眾人遊覽了幾處亭台,憑欄俯瞰,尋了尋各家在三泖附近的大片農田,品評議論一番,便到了午膳時分。
蟹宴安排在後山一處專門接待仕宦人家的食府,因佘山多鶴,便叫作“鶴鳴樓”。
鶴鳴樓座落於村頭溪畔。
韓希孟見到,淙淙溪水處,秋蘭清姿逸韻,她最近恰在繡一幅蘭石圖,便攜了鄭海珠移步,去看這大自然中真實的蘭草。
不想石頭後邊,已坐著個**歲的小女孩,眉清目秀的,手裡拿著個圓圓的繡棚,在認真地下針。
韓、鄭二女定睛看去,繡的卻是個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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