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廂,韓希盈忽然主動插話道:“我大姐,最近不看宋畫咯,改成琢磨倭國的玩意了。”
“倭國”沈氏麵色微變,眉間現了肅然之色。
韓希盈仍是一派赤子神情,認真道:“嗯,是誤劫鄭姑娘的那家人,送了一件倭國的衣服賠不是,還有幾幅美人圖,大姐看了,當寶貝一樣,整日琢磨衣服上的針法和畫上的技法。我想一道觀瞻,鄭姑娘卻隻給看衣服,不讓看畫。鄭姑娘,可凶了。”
穿好褙子的顧蘭介,眼角餘光瞥到沈氏的模樣,溫言道:“倭國的畫匠,近些年確有揚名海外之勢,家公的西洋友人們,也提及過。至於刺繡,想來倭人從前與我大明勘合往來時,買去不少繡品,那邊總也有手巧心慧之人,或也成他山之玉,我們反倒可以借鑒。”
沈氏衝顧蘭介點點頭,轉向姚氏道:“不過,倭人總歸和南洋、西洋那邊的人不同,倭人與我大明有夙仇,倭人的綾羅書畫,少沾些的好。黃夫人,你們餘姚,當年也鬨過倭患吧”
姚氏淡淡回道:“鬨過,嘉靖爺的時候鬨的,把前朝謝閣老的家,給滅門了。”
沈氏輕“嘶”一聲,歎一句“你看看,嚇人呐”。
姚氏卻接著展開下文:“不過,後來人說,謝閣老的子孫,本就和我大明海商勾結走私,要賴銀子,鬨崩了,海商就雇了倭國的浪人,血洗謝家。所以,兩邊撲騰的,其實都是我大明的人,那倭國人,不過就是其中一邊兒,雇的狗。”
顧蘭介聽完,投來讚同的目光,婉聲道:“從前我們鬆江府鬨倭寇,也差不多,有些是真倭,有些其實是明人內訌。”
沈氏麵上的不悅一閃而過,她很快站起來,莞爾一笑:“哦,如此。好在如今都太平了,咱們下樓吧,莫教老太太等著。”
姚氏走在最後,盯一眼韓希盈嫋嫋婷婷的背影,品咂著,這小丫頭也十六了,不像是質樸憨直,倒像是彆有黠滑,要編排她姐姐的離經叛道之舉。
姚氏自被黃尊素解開心結後,又由鄭海珠上門陪著、遊覽過鬆江市鎮,其間鄭海珠還主動邀她為義塾授學,她對鄭海珠早已沒了什麼芥蒂,頗願意與韓、鄭二女結交。
她於是在心底記了一筆韓希盈透露韓希孟鑽研倭畫的事,決定找個合適的機會,說與鄭海珠知曉。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說出口的話負責。那小丫頭既然敢議論,就攔不住老成的聽者提醒她姐姐。
……
繆老太太今日精神格外健旺。
她興致勃勃地去池子裡,親自選好大閘蟹。
待蒸好上桌,每位女眷前頭,都擺了一套銀製的“蟹八件”。
蘇鬆地區,人人愛蟹,個個會用蟹八件,眾人也不要丫鬟婆子代勞,嘻嘻哈哈地抓了金毛白肚的壯碩螃蟹,放在各自麵前的圓形銀台上,敲敲打打、挑挑剪剪。
一時之間,桌麵上無數蔥蔥玉指靈巧翻飛,操持著腰圓錘、長柄斧、細叉、圓頭剪子、釺子、小匙等工具。
須臾之間,脂白的蟹肉、橘紅的蟹黃,便紛紛入了那一張張胭脂檀口中。
鄭海珠端著洗手的菊花水,站在韓希孟身後,忽地注意到,顧家大奶奶沈氏,使用錘子、剪子、叉子、銀匙都很正常,因而與其他女眷一樣,順利地吃到了蟹黃、蟹身和蟹鉗。唯獨到了蟹腿的部分,沈氏卡了殼。
蟹腿裡的肉,需要用長針捅出來,但沈氏剪掉蟹腿兩頭的關節後,試了幾次,都沒法將針捅進去。
鄭海珠看得分明,沈氏的手,做不了這個精細的動作。
鄭海珠又斜瞥向沈氏身後的貼身大丫鬟,那丫鬟叫翠榴,有二十歲了,十分機敏伶俐的姑娘,此際也是直勾勾地盯著女主人的手,身體微微前傾了數次,但似乎不敢上前幫忙。
她的手有疾患,她很介意此事,不願與旁人看起來有異
鄭海珠正默默思忖時,坐在沈氏身邊的繆老太太,自自然然地抽手捏過沈氏指間的蟹腿,細釺子一捅,一條滑嫩肥壯的蟹腳肉,便出來了。
沈氏不動聲色地接過,抿進嘴中。
鄭海珠分明捕捉到了繆老太太眼裡一絲悲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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