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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劉時敏三十來歲,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葉榭棉布直裰,網紗小帽,白淨的長方臉上,容色和靜。
人尚未近前,右手已抬了起來,製止韓仲文:“咱家素來受聖上教誨,最敬重讀書人,韓公乃宋時名臣之後,且是舉人之身,咱家仰慕還來不及,怎可妄受此禮。”
言罷又衝著韓仲文身後那烏泱泱的一片腦袋,提高了聲門,口氣仍平易親切道:“大家夥兒都趕緊起來!看得出來,你們老爺治下甚嚴,咱家若不越俎代庖地下個令,你們哪敢動彈。都彆跪著了,回織機前頭去吧,稍候咱家來看看你們的絕活兒。”
韓仲文衝老彭使個眼色,老彭忙滿麵堆笑地吆喝著:“公公心疼你們,還不快起來謝恩!”
織工們慢吞吞地爬起來,幾個領頭的老練些的中年男工,躬身朝劉時敏連連作揖,眾人如聽話的羊群般,撤回場院深處的機房裡。
劉時敏踱到鄭海珠麵前,嘴角彎著,眼尾分明也是流淌著笑意的,但射過來的目光卻犀利如炬。
“你就是鄭姑娘來,你看咱家這身鬆江棉布袍子如何小馬將軍攛掇著咱買的,嗬嗬。”劉時敏溫言軟語地指指身邊的馬祥麟。
馬祥麟也在微笑,但他的目光和劉時敏完全不同。
他的欣悅之情被恰到好處地溶在沉穩氣度裡,在周遭眾人看來,這是一種勳貴之人禮賢下士般的平和善待。
隻有曾與他在那個剿匪之夜並肩戰鬥過的鄭海珠,才能捕捉到,馬祥麟眼底那縷故人重逢的會心暖意。
揆違數月,仿佛隻作彆區區幾日,再見並無局促。
更令鄭海珠驚喜的是,馬祥麟身上穿的菱格筘布,正是此前她代表韓府送給川軍兄弟們做常服的。
馬祥麟從女子的眸光中讀出她的明了之情,卻並不狹隘到耽於享受這樣的時刻。
他記得這位韓府忠仆此前儘力地吆喝自家生意。
他得幫她。
馬祥麟於是擺出場麵上的談笑風生作派,爽朗道:“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鬆江的棉布在我大明達至如此高境,有如火器在我明軍中大放異彩。所以這回我在潤州奉旨練兵,聽說劉公公往鬆江來,便也拐過來故地重遊,向劉公公講講鬆江棉布的妙處。江南的好物並非隻有織錦苧羅,鬆江的棉布也不是隻能給皇子公主們做尿布嘛。沒想到,今日見到劉公公,公公主動說起客館的麵巾是韓家織坊所供,我便與莊知府說,不勞煩他,末將來給劉公公做向導就是。”
劉時敏接過話茬,擺擺手:“可不是,這時節,地方官府裡頭,最是忙得不可開交。讓老莊盯著他手上那攤子事吧,能給戶部交差最要緊。有祥麟陪著咱家,咱家還覺著更鬆泛。”
“啊呀呀,微末技藝能得公公和將軍青眼,蔽府誠惶誠恐,誠惶誠恐。”韓仲文擺一籮殷切逢迎之辭後,招呼鄭海珠道,“阿珠,你可是今歲吾家織造的首功之臣,你快引著公公進去,讓公公指點指點。”
韓仲文何等老江湖,馬祥麟和劉公公看來私交不錯,自家的婢女和馬祥麟也絕對不算生分,既如此,他這個半老頭子的家主自然要寬厚而識相,把鄭海珠推到前頭去應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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