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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鄭海珠被安排與文阿鯤住。
這年輕的土著女子,白日裡對村民發號施令也好,對外客交際應酬也好,舉止或威嚴,或從容,頗有外祖母風範,顯然已準備接班下一任的部落女酋長。
但回到自己的小屋中,阿鯤到底恢複了些許閨中小女兒的鬆弛情態,加之覺得鄭海珠和氣親切,便笑意盈盈地引她來到一隻簡陋的木架前,觀賞自己的寶貝們。
先是一隻古雅的木箱被打開,幾縷草藥氣立時飄散出來。
卻不是藥箱,而是書箱。
阿鯤拿出裡頭的書,攤在箱子蓋上。
鄭海珠借著幽微的獸油燈光,細觀之下,不由心潮澎湃。
那些書,乃是儒門經典的“四書”,並一本晉人所注的《莊子》,想必是文氏那位渡海而來的宋室遺民所帶。
書雖有翻閱磨損的歲月痕跡,但整體品相俱在,可見幾代主人多麼精心地保存它們。
阿鯤見鄭海珠眼裡露出驚喜之意,手卻縮著不敢動,遂主動翻開《莊子》,指著《逍遙遊》中的那個“鯤”字道:“阿嬤,起名,我,大魚。”
然後將書遞了過來。
鄭海珠趕緊先把獸油燈挪得遠一些,又滿懷敬畏之情捧住書冊,坐在屋內的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書放在膝頭。
字大悅目,行格朗闊,比之時下四處可見的明刻書籍,更像書法作品,頁麵設計卻有清孤之氣,應是宋刻本無疑了。
便是在此世的明帝國,也是一兩黃金一頁的宋刻本啊。
但眼前這幾本書,哪裡僅止於“值錢”二字。
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文明的傳承卻斷不了。
即使洶湧海濤,亦不能隔,不能絕。
鄭海珠輕輕撫摸著堅硬的書脊,一時惘然,一時感慨。
一個坐在明代海島的現代人,竟至要為了這本宋時的書,落下淚來。
她趕緊用袖子擦擦眼睛,換了琢磨的神色,指著《逍遙遊》中那個“鵬”,問阿鯤道:“弟”
阿鯤高興地點點頭,湊過來盯著看一回,指著一個“雲”字,又叉手在腹部作抱球狀。
鄭海珠瞬時明白了,這位姑姑,想為未來的侄兒或者侄女,起個漢家名字。
見鄭海珠微笑著讚同,阿鯤興致更高,起身從木架的最上層拿下來一個罐子。
鄭海珠接過來一看,是個灰色的錫罐,外表光溜,器型飽滿,所配的蓋子上,竟還如竹凋般,刻了一艘海船的圖桉。
阿鯤的雙眸亮晶晶,不知是被燈火所映,還是微含淚光。
她拍拍罐子道,一字一頓道:“阿鵬,回。”
說著又衝錫罐做個拜神的動作。
鄭海珠明白了,這是弟弟從馬六甲帶回來給姐姐的。
白日裡,文阿嬤說過,西拉雅人相信,保佑生靈的神明,住在壺裡,所以族人們見到壺狀的物品,會覺得十分吉祥。這也是為何鄭海珠送上德化白瓷茶壺時,部落裡那位勇士會立刻消弭了大半敵意。
同樣,姐弟情深的阿鵬,從馬六甲逃跑時,都沒忘記帶上這個精美的錫壺。
鄭海珠摩挲著這個錫壺,若有所思。
沒有作者給配個係統的現代穿越者,來到這平行時空闖蕩,大部分時候隻能像打了雞血一樣,拚命回憶前世積累的知識。
而在尚未全民開眼看世界、文盲率依然很高、信息傳遞也並不順暢的晚明,一個做買賣的,但凡能知曉地理大發現後的世界格局,知曉未來十幾二十年域外諸國的軍事實力和商業需求,姑且也算鍍了金手指。
鄭海珠於是對阿鯤柔聲道:“明日,帶我看你們的野茶,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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