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馬”乃是農人插秧時的工具,一塊木板上用榫頭固定四角板凳樣的座椅,又像馬背與馬腿,故而被稱作“秧馬”。
鄭海珠拉過花二,撫著她亂蓬蓬的頭發,輕歎一聲,解釋道:“他們都是遼東韃子刀下揀回一條命的可憐人,背井離鄉來此地討口飯吃,每人多少帶一兩件老家的物什。有的帶鋤頭,有的拔下秧馬的凳子。像這個小囡呢,就把她姆媽軋棉花的把手帶來了,總算是留著念想。”
唐阿婆的目光在花二腰間彆著的木柄上駐留片刻,嘟囔道:“造孽唷,這麼小就沒了娘。”
又忽地扭頭看向送自己來的車夫,沒好氣道:“你還不滾站在這裡,是替縣老爺探聽嗎”
車夫滿臉假笑:“這就走這就走,阿婆和夫人能好好講事體,我們老爺的一顆心自是放到肚子裡了。”
……
唐阿婆看著那騾車遠去,呸一聲道:“惺惺作態,為官不正。”
轉過頭來時,吳邦德已捧著一碗熱粥。
“阿婆,這個時辰,寒氣已上來了,先喝點湯水暖暖。”
唐阿婆也不表虛禮,接過粥碗,咕嘟嘟喝了幾大口,拿袖子擦擦嘴,開腔道:“你們要種的這片地,原是有主的。二十年前,倭人打朝鮮,朝鮮人向我大明求援,朝廷四處調兵,崇明衛所也出了百來號人北上……”
隨著唐阿婆的講述,鄭海珠和吳邦德大致明白了。
原來,他們所在的這幾百畝地,本是當年北上作為客軍的崇民軍戶的屯田。
大明的屯田和民田,土地性質不同。從立國之初的衛所製度中沿襲下來的軍戶耕種田,叫屯田。普通百姓耕種的,則是民田。
大明調兵出征朝鮮時,崇明衛所當時有近千在籍軍戶,被千總送出去交差的百來人,基本都是最底層的老弱之兵,大部分死在戰場上。幸存下來的一些,或許不想回崇明受千總的欺辱,就留在東北邊境做小買賣。
一晃二十年,幾個老兵的後代,回到崇明,要承襲父輩的軍籍和土地,卻發現,土地已經被最新一任的崇明千總占了。
崇明衛所裡的老人們,就指點孩子們找到唐阿婆。
“鄭夫人,吳先生,不是老婆子我自誇,我的爭訟本事,莫說崇明縣,便是在蘇州,也未必有幾個訟師能比得上。”
女訟師
鄭海珠和吳邦德沒有掩飾目光裡的驚訝。
他們都在想,自己好歹也是輾轉大明各地、很見過一番世麵了,今日還真是頭一回曉得,南直隸的東邊小島上,竟有個女訟師。
唐阿婆嘴角微現得意:“有何奇怪我曾祖父就是臨桂的刑名書吏,後來成了當地有名的訟師。我祖父爭氣,考中進士,離開廣西老家出來為官。祖父在此地抗倭殉身,祖母帶著我爹爹留在崇明。好在朝廷給了祖父光祿寺卿的封賞,我祖母也和你鄭夫人一樣有敕命,崇明的縉紳不敢欺負孤兒寡母,有良心的軍戶,還有參與抗倭的百姓們,更是感念我祖父的恩德,對我家很好。我爹爹中了秀才後,再沒能考上舉人,就一直做訟師,給鄉裡鄉親們寫狀子。”
老太太說到此處,轉向立在身側、聽得入迷的少女花二道:“我爹教我寫第一份狀子的時候,我也就像你這般大。前些時日我去蘇州府,給老兵後代們爭地提交的狀子,是我入行四十載以來,寫的第七百三十八份狀子。”
鄭海珠目瞪口呆。
眼前這位頭發花白的中國大律師,真是刷新了她對晚明的認知。(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