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蓄滿海水的圩田邊,年輕的遼民王泰垂頭聽訓,身邊站著他娘子,提著竹籃,麵色尷尬,其他幾個學習煮鹽的遼民,則嬉皮笑臉地圍攏來看熱鬨。
吳邦德在鄭海珠身後輕輕咕噥道:「你供起來的這尊菩薩,嗯你叫她什麼,婦人聯和社社首的,真是恪儘職守,比菩薩還勤快。」
鄭海珠也略有腦門黑線、心中無語的感覺。
她與唐婆談好接收老兵後人的事宜後,因想著,老太太既然在崇明這般德高望重,且終生未嫁、獨居於縣城,不如請來莊子裡
住著,平日裡給一眾白丁識字掃盲。
十分追求實現自我價值的唐婆,欣然應邀。鄭海珠又腦袋一熱,決定在莊子裡建立婦聯組織,照著晚明江南常見的說法,命名為婦人聯和社,唐婆擔任社首,秘書是機靈聰慧的遼民少女花二。
鄭海珠盤算著,有唐婆這個金字招牌,四野鄉鄰的崇明本地人,或許更敢於將閨女嫁過來了。
不曾想,唐婆聽鄭海珠淺淺談了些婦聯組織的宗旨後,興致如春江漲水,但凡走家串戶中見到男人訓斥娘子的,便狠狠地批駁一頓,有兩回還要男人在她寫好的保證不欺負老婆的紙上摁手印。
幾個折了麵子的遼東大老爺們,不敢與鄭海珠抱怨,便去找吳邦德囉嗦,能不能請鄭夫人管管這老太太,莫插手兩口子家務事。
此際,王泰的娘子看到鄭夫人出現,反倒帶著討饒之色對唐阿婆道:「婆婆,天熱起來,俺男人乾力氣活出汗大,今日這菜裡,俺是把鹽放少了些,不賴他發火。」
鄭海珠瞥到王泰的麵色,已在爆發邊緣,遂也上前笑道:「婆婆,王兄弟昨日還向我打聽,縣城怎麼走,脂粉鋪子在何處。他其實蠻疼他娘子。」
一麵說,一麵已上前拉過唐阿婆:「方才出來時,我看到花大和花二,趕車回莊子了,阿婆快隨我去瞧瞧,運來的書,數目可對。」
唐阿婆對王泰娘子不領情的態度,也有些生氣,冷冷地應一聲,隨著鄭海珠他們離開圩田。
現下,莊子的瓦房還沒蓋出來,鄭海珠把最大的一間茅屋給唐阿婆住。
老少兩個婦人回到茅屋前時,花家兄妹立刻迎上來,指著太陽下的幾個書箱:「鄭夫人,婆婆,我們把婆婆縣城家中的紙都搬來了,一張也沒剩下。」
唐阿婆打開書箱,心情大好,給花家兄妹一人賞了幾個銅錢,花家兄妹也歡天喜地道謝,往自家田裡乾活去了。
唐阿婆進屋衝了壺熱茶,拎出來放在簡陋的石桌上,招呼鄭海珠坐下歇息。
「鄭姑娘,你是不是覺著,老婆子我,對那些大老爺們忒削刻了些」
鄭海珠抿一口茶,笑道:「婆婆,有些入口的,是辣椒水,傷人,有些入口的呢,它就是尋常的茶水,隻是燙了些,吹吹就好了。」
唐阿婆發揮了律師的迅捷辯駁本色:「對嘛,要有人去吹,否則,就算是茶,也會燙傷舌頭。」
鄭海珠想了想道:「那些遼民漢子,雖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掛在嘴上,但我瞧了這一陣,敢對娘子動手的,還真沒有。從建奴手裡逃出來時,還把老婆帶上的男人,不說是聖人,多半總還是好人。這麼著吧婆婆,回頭咱們帶著女人們去縣城扯布做襖子時,與她們講,夫妻間的尋常齟齬,咱不管。但咽不下的委屈,務必來與我們說。」
唐阿婆瞥她一眼:「行,老婆子我懂了,茶若是燙嘴,先讓她們自己吹吹,自己吹不涼的,再叫我出馬,掀桌子去。」
鄭海珠莞爾,繼續喝茶。
春日陽光康慨地灑下來,把人曬得暖透,連骨頭縫裡都彌漫起一種舒適的酥麻感。
平和的氣氛中,唐阿婆忽然問道:「鄭姑娘,老婆子我脾氣暴,這輩子沒男人敢娶。你瞧著性子挺和順,怎地就要做起這個什麼,自梳女呢」
鄭海珠在陽光裡露出淺澹笑容。
「嫁人太累。」
「嗬,莫非比你走南闖北的還累」
「婆婆,你看天上的燕子累,還是籠裡的鸚鵡累」
唐阿婆歎口氣:「其實,都累。人來這世上走一遭,就是百般吃苦,千般遭罪。所以,咱自己更要心疼自己,能有個籠子歇歇,進去歇歇也無妨。」
鄭海珠毫
不掩飾讚許之色:「婆婆這話,真通透。」
唐阿婆忽地露出打探的表情:「阿珠姑娘,婆婆瞧著,那個吳公子,其實挺好。」
鄭海珠坦然道:「身邊尊長友人,不止一人說過此話,但我與他,真的沒有卷屬心意。他心裡,有他要放一輩子的人。我心裡呢,根本沒有人。婆婆就彆惦記,他是我歇歇的那個籠子了。」
唐阿婆搖著頭,俯身從書箱裡撈起一本書,認真道:「不過上一陣,怎知不合適大不了,一個屋簷下住幾年,一個鍋裡吃幾年,不行就再分開唄。你看,婆婆最愛看的這個話本,講的就是千金閨女如此對待自己的姻緣。」
鄭海珠聞言,倒好奇起來,瞅一眼那書,《清歡記》,不知道,沒聽說過。
但當她的目光繼續落向書箱裡時,卻被一張圖紙吸引住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