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棗花走過一排排已經換了瓦頂、砌起磚牆的村屋。
即使在兗州城外,在魯王府、靖國將軍府和其他宗室成員們的封田裡,這樣的磚瓦房也是不常見的。
籬笆拱衛的木門上,貼著工整的墨字。
“稻如牛尾花如蛋”,“秋來吉貝遠連天”,諸如此類。
吉貝,就是棉花,現在成了鄭家莊莊戶門主要種植的農作物。
穆棗花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比當年的遼陽、後來的兗州更新奇的天地,不像軍事要塞那麼兵戈森然,不像親王封地那麼阜盛繁華,但此地平民的周身,從麵貌到肢體,卻都不是或呆怯或麻木或刁滑的。
當然,因為剛剛失去了一位頭領,這片農忙中的天地,淡隱了歡愉的氣氛。
穆棗花走過少莊主鄭守寬的院子,院裡的年輕人剛剛完婚,但院門上沒有貼喜字,屋簷下也沒有掛彩綢,穆棗花隻見到晨灶升起的嫋嫋炊煙,隻聽到年輕男女斷續的對話聲。..??m
她繼續往遠離海岸之處走,她經過了鄭家莊的練兵場、試炮場,她鼓起勇氣,仰頭看了一眼鐘樓。
白晝仿佛在刹那間轉成了黑夜,穆棗花想象著那個深夜,吳公子敲響警鐘的畫麵。
春閨夢裡人的生命,終結在彼時彼刻。
如今過了月餘,吳公子的軀體,應已在地下的棺槨中,開始腐爛了。
穆棗花繼續往山坡走。
那是莊戶們農閒時堆出來的,作為墳山。
人生如寄,誰都有大限的一天,鄭夫人說,墳山和棉花田、鹽坑一樣重要,須整飭得牢靠像樣,免得海水灌進來,將大夥兒的骨殖衝走。
穆棗花爬上墳山,繞過剛剛打地樁的英烈祠,來到那棵再次被移種的梅樹下。
穆棗花盯著墓碑前的人,看她有條不紊地擺開高足陶器,往上頭放置米糕、粽子、乾果,斟好一杯酒,又從食籃裡取出一碗白潤的魚湯。
吳公子愛吃魚。
穆棗花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年在鎮江,和陳三妮捉出騙保之人後去領賞錢時,聽到吳公子在和鄭夫人說什麼“江刀”、“海刀”,她起初以為是兵刃的名字,後來才曉得是一種鮮美的魚。
眼前情狀,猶如往昔場景,隻是對談的二人,陰陽殊途。
鄭海珠轉過頭:“端午了,哪還有江刀,我讓小許將軍抓了條翹嘴魚,也算鮮美。”
又端詳穆棗花的麵色,和聲問:“崇明濕氣重,梅季比鎮江還難熬,你昨夜睡得好麼”
穆棗花搖頭:“不好,一直夢到吳公子。”
“他與你說話了”
“沒有,我追不上他,”穆棗花蹲下來,摘去幾綹不順眼的雜草,幽聲卻坦誠道,“夫人知道的,公子在世時,於我就如天上明月,我夠不著。”
鄭海珠看著墳前的梅樹道:“邦德其實與你我一樣,都是尋常人,有愛恨癡嗔,有七情六欲。”
“可是他死了,”穆棗花氣促起來,“我從不信鬼神和轉世投胎,人死了就是死了。鄭夫人,我的確配不上吳公子,但隻要他活著,起碼,我還能時常看到他,聽到他說話。可是現在,現在……”
穆棗花咧開嘴,哭泣起來。
隻是,哭得再激烈,也沒有去抱那塊墓碑。
再是傷心欲絕的女子,仍然顧忌自尊,明白了梅樹的淵源後,她可以哭得難看,但不會失態。
鄭海珠由著她哭,自己則站起來,拎上食盒去到附近的一處新墳前。
裡頭埋著阿婭。
那個夜晚,佟豐年射殺吳邦德後,阿婭激烈地掙紮,不肯被擼往海邊上船。急於帶著小炮離島的佟豐年,或許怕手下們被嶽讬審問,不敢戕害阿婭母女,乾脆放棄了她們。
阿婭見到鄭海珠後,將自己所知所曆和盤托出,包括被以女兒性命要挾、騙開炮場的門禁的原委。
不久,黃尊素的鬆江兵勇和許一龍的年輕水師铩羽而歸,稟報沒有截獲女真人的船,阿婭聞言,找了個由頭讓遼民少女花二先抱著小豆包回屋,繼而突然拔了一個兵勇的腰刀,自刎而死。
“你不要恨她,”鄭海珠轉回吳邦德的墳前,對穆棗花道,“真正該恨的,是女真人,是那個不知努爾哈赤哪個子孫的木匠阿山,是那家我猜姓佟的漢奸,還有韓希盈。不過,人心有清濁,見識有高下,我總還是怕小豆包將來活在莊戶們的白眼裡,所以想著把娃兒送到台灣顏宣撫那裡,和他們夫婦的女兒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