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嘿嘿揮手:「鄭姑娘是個實在人,老夫也不與你見外,這些年老夫四處尋訪前賢真跡,確實糜費頗多。」
鄭海珠陪著嗬嗬,心道,確實是扇貝聽了都想鼓掌,送禮掐對了主旋律,還順便賣一次自己的畫,反正旅途中閒著也是閒著。
董其昌是真精明,但又精明得坦蕩,不把做交易的人當傻子湖弄,而是和和氣氣地把底牌亮給你,也挺有意思的。
……
數日後,魯藩郡王府儀賓曹旭,隻帶著一個貼身小廝,來到運河兗州碼頭。
典寶所的三個工匠認出踏上船來的竟然是曹儀賓,唬得忙跪下磕頭。
曹旭卻做個免禮的手勢,謙和平易道:「幾位師傅,今後咱們就是風雨同舟人了,不光是這運河的船上,還有去占城的船上。」
工匠們一時惶恐噤聲,眼中卻滿是疑惑。
鐘鳴鼎食的日子,是他們夢裡都不敢想的,曹儀賓說不要就不要了?
鄭海珠揮手讓他們自去艙中安置行李,轉身對曹旭道:「儀賓若要改主意,現在還來得及。」
曹旭道:「我更怕夫人現在改主意。」
又道:「夫人今後叫我曹管事,就好。」
鄭海珠心裡忽地升起感慨。
曹旭的模樣,令她想起吳邦德。
這人間,不論哪一世,每時每刻,都有勇而美的生命戛然而止,又有生命掙脫出華麗卻荒蕪的籠子,去天地間追求一個「闖」字。
鄭海珠笑笑,口氣惇惇地對曹旭道:「曹管事,我急著趕去京中,不能南下引你去見過顧家亢儷。我已寫信到鎮江,小侄守寬會到碼頭與你們會合,陪你們到鬆江。」
曹旭平靜問道:「我無意打聽夫人有何事要辦,隻有一問,海船從鬆江出關前,夫人可回來?」
「我不知道,」鄭海珠收了笑意,澹澹道,「若不及趕回,你們就先出海,到台灣,我的義兄顏宣撫或許能接待你們,派出通譯和水手與你們到占城。但此去萬裡波濤,海中也好,岸上也罷,瞬息萬變,哪裡就是一定有個準頭了。若顏宣撫那裡無法伴航,你們就要自己去,所仰仗的,也隻有我養在鬆江的家丁。如何,還敢去麼?」
「敢,」曹旭毫不猶豫道,又指指地下的行李箱,「此際不須瞞夫人了,自從去登州看望家兄時見過海船,我就一直向往出海。這箱子裡,有我尋訪到的鞏珍、費信等人的載錄,他們都是當年跟隨三保太監下西洋時的隨從,所著文字,雖殘缺,亦彌足珍貴。」
曹旭示意隨從打開箱子,拿出兩本顯然修補過的縹緗,鄭海珠辨認出,一本寫著《西洋番國誌》,一本寫著《星槎攬勝》。
曹旭一改慢條斯理的沉穩之態,略顯亢奮道:「若說做王府儀賓,有什麼好,便是求得一些內廷珍籍,總比外頭的儒士們多些法子。夫人,這個費信,當年是三寶太監船隊的武將,他寫得很清楚,自福建出洋,張十二帆,順風十晝夜,即可至占城國,其國臨海有港,曰新州。寶船到占城後,酋長來迎接,頭戴金冠,手臂腳腕上都戴著金鐲,騎著大象,身後有蕃兵數百,那些蕃兵……」
「曹管事,」鄭海珠莞爾微笑,打斷他道,「我覺得你比我義兄顏宣撫,更知曉占城。」
曹旭一愣,繼而赧然。
打了幾次交道,他始終覺得眼前的婦人與自己說話時,有種隱隱的威壓之勢,反倒比王府貴胃那些拿腔拿調但其實外強中乾的傲
慢,更令人緊張,不曾想,她也是會誇人的。
船家來報,輪到出閘了。
鄭海珠跨過船弦,到得岸邊,轉身衝曹旭拱手道彆,再無盤桓,往董其昌那條北上的船走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