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遂作了一副談興忽熾之態:“回陛下,數年前臣在遼東,常聽上上下下的說起熊公。原來熊公十數年前就巡按、經略過遼東,屯田築堡,深得先帝嘉賞。臣就好奇,這樣的社稷之臣,又不是遇上丁憂,怎地賦閒回鄉了。今日陛下說起,那可太好了。熊公能經略遼東,且知北虜事,應也能經略宣大一線。再者,此番錦衣衛捉出了晉商裡的奸細,更令臣不得不往深裡去想,夤夜思慮舊事,滿腦子都是北虜、建奴和張家口,宣大邊關的緊要之處,實在不遜於遼左之地。”
鄭海珠說到後頭幾句,侃侃而談的勁頭又忽地低落了些,現出踟躕彷徨的意味,停住了語勢。
朱常洛肅然道:“是何舊事?怎生緊要?但說無妨。朕單獨詔你來西暖閣,就是曉得,你一個婦人,如何進得朝堂和內閣議事?但你說的,朕想聽。”
鄭海珠猶豫須臾,歎口氣道:“陛下,所謂舊事,即當初首輔張居正去世後,次輔張四維恰是推助山西籍的禦史朝官們,彈劾馮保,直至清算張居正。那以後,晉人無論在朝堂官場,還是在以張家口為中心的八方商路,勢頭都越來越旺。陛下,臣鬥膽說一句,倘使宣大那樣北接蒙古、東望遼地的重鎮,本鎮富豪雲集,子弟在朝為官,豢養的家丁們戰力又堪比邊軍,陛下覺得,還能掌控得了他們嗎?那些盤踞張家口的山西籍的鹽商綢商茶商騾馬商,甚至販女人娃娃壯勞力的牙商販子,陛下覺得,他們平日裡更親近的,是北虜和建奴,還是京師的百姓呢?”
“當啷”一聲輕響,朱常洛手裡把玩的青花瓷茶蓋子,掉落在案頭。
身後侍立的王安,忙掏出隨身帶著的帛巾,上前擦拭水痕。
朱常洛垂眸看著王安的動作,幽幽冷笑道:“鞭長莫及之地,擦起來可就難多了。王伴伴,是不是?”
王安和聲道:“萬歲爺,瞅到臟物之地,咱們一點點灑掃起來,也就不那麼難咯。”
朱常洛嘴角微抿,點頭道:“朕就喜歡你和鄭師傅這樣的作派,嗯還有葉向高,都是敢幫朕拿主意的人。朕明白了,熊廷弼、馬祥麟們,就是王伴伴你手裡這塊帛巾。”
王安俯身,蒼老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顫了顫:“奴婢何德何能,給萬歲爺守好江山的,還得靠宮外頭那些賢臣良將。”
朱常洛往龍椅上靠去,閉目養神須臾,忽地想起什麼般,又睜開眼,側頭對王安道:“說著大事,就把小事忘了。將那帕子,還給鄭師傅。”
王安應喏一聲兒,轉身去櫃子抽屜裡取出東西,和立在下首的曹化淳目光一碰,曹化淳忙上來接過,交給鄭海珠。
靛藍色的鬆江布和胭脂紅的漳絨混紡,正是那塊消失在文華殿更衣間的帕子。
朱常洛也不兜圈子,對鄭海珠無奈道:“你這帕子掉在宮裡頭,也不曉得哪個不知輕重的撿了,放到朕的乾清宮,惹得李娘娘置氣。好在下人們說與她知,東李娘娘和寧德公主們都有。”
此事,曹化淳今日引路時,就和鄭海珠通氣了,讚鄭海珠當日警覺後吩咐的補救點子好,末了也強調,萬歲爺沒有追查誰放的帕子的意思。
目下聽了皇帝的措辭,鄭海珠更不會蠢到往火舌已熄的爐灶中再添一把柴。
天子每天一屁股事,已經夠煩的,哪裡還願意為了深宮女人吃飛醋的破事兒,多花腦筋。女人不鬨了就行了。
鄭海珠忙領過帕子,自責兩句不當心,便繼續抓緊時間,用好這樣能與天子直接開碰頭會的機會。
給晉商紮過針後,另一樁事也不可落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