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帶著滿桂走遠了些,方開口道:“包袱裡的襖子,是我一路上縫製的,送給可敦嬤嬤擋擋朔風。灰鼠皮的襯裡,銀貂的圍脖,外頭罩的呢,是我們南直隸鬆江最厚實的大布,花紋是纏枝蕃蓮……”
“哎哎,等會兒,夫人。”
滿桂已經聽暈了,這女人家的衣裳,就像她們用的胭脂水粉,娘裡娘氣又囉嗦繁雜,自己堂堂一個射箭耍刀的大老爺們,哪裡整得明白。
他於是露出為難的訕笑:“我說夫人,滿桂我一個粗人,腦瓜又笨,如何記得住這些。夫人也是女子,要不,屈尊些個,親自與那嬤嬤去說說?”
鄭海珠歎氣:“滿桂,你莫自謙什麼粗笨,你呀,心裡透亮得很,這幾日定然也瞧出,荷卓不想搭理我和馬將軍,要不,她為何來與我們說叨草原地形時,故意換成蒙古話?”
滿桂仍是不解,出語卻直接:“那,那我和你們是一夥的,她為何不嫌棄我?她莫不是,真的看上老子了?”
鄭海珠憋住笑。
滿桂和馬祥麟這樣的鋼鐵直男,哪裡探察和理解得了似海深沉的女人心。
荷卓雖在蒙古人這裡,地位不低,行事也老成,但到底還隻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女子,見到馬祥麟長得又好看,上陣又驍勇無敵,殺的還是她們葉赫部的世仇,荷卓春心萌動,也是水到渠成的表現。
她再遮掩,也還是會教鄭海珠這樣的同性看出來。
被鄭海珠言語間提了數次馬將軍與妻子乃神仙眷侶後,荷卓在鄭、馬二人麵前的傲然之態,刻意濃重了些,對漢人裡唯一能說蒙語的滿桂,卻尤其關照起來。
這未必就是荷卓過於饑渴、想著“退而求其次”,而是出於自尊與賭氣摻半的情緒。
女人這般細如綿針的心思,馬祥麟不需要懂,而滿桂,不懂最好。
不解風情的糙漢,其實比那些心機深沉的情種型男子,容易引導。
鄭海珠於是睨著滿桂:“我又不是她,怎地明白?”
旋即又將逗趣裡攙了幾分恍然領悟之色,淺笑道:“不過,滿將軍作如是猜想,亦無不可。”
滿桂連忙晃著包袱,作搖手抗拒狀:“不成不成,她,她算起來,一半是韃子,一半是北虜,老子一個明國邊將,娶了她,和投敵有甚分彆?”
鄭海珠停了腳步,盯著滿桂的眼中,笑意蕩然無存,換作了正色。
“滿桂,我說過,你不是蠢人,真的蠢人,上馬打不了勝仗,下馬,也不會像你剛才訓斥兵卒那樣,慮及他們出言不敬而得罪荷卓的後果。你既然心裡頭明鏡一樣,怎地又把敵不敵的,張口就來?你可曉得,在你之前,我大明有不少蒙古種的軍將,官至高位?永樂爺器重的鄭和,也並非漢人。至於葉赫部女真,當年也是聽從朝廷的號令、出兵打過建州女真的。如今林丹汗又公開投向我大明。怎麼?你一個蒙古種的明人,娶一個在察哈爾做嬤嬤的葉赫女人,就成了投敵了?”
滿桂再一次被眼前的婦人繞暈了,隻覺得她嘴皮子翻飛,變出的花樣兒,比自己和馬將軍的刀法槍法還複雜。
滿桂乾脆直接認慫:“夫人說啥都對。”
言罷,卻見鄭夫人又恢複了和順而打趣的神色,瞧著自己,滿桂結巴地問:“怎,怎麼了?”
鄭海珠道:“沒怎麼,就是在想,滿將軍說來說去,不過是擔心世人怎麼看,朝廷怎麼看,其實你自個兒,並沒有不喜歡荷卓姑娘的意思。”
滿桂一愣,很快辯解道:“不是,夫人,我沒有……”
“嗯,我看得出來,你沒有討厭她,”鄭海珠繼續舉步向黃教寺廟走去,輕描淡寫道,“其實,她有什麼可討厭的,若撇了可敦嬤嬤的頭銜,不就是個年輕姑娘,長得也不磕磣,配你滿桂,不說鮮花插牛糞,說一句鮮桃裝篾筐,不委屈你吧?”
滿桂隻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上前幾步,對鄭海珠道:“行行行,夫人莫再埋汰我了,我趕緊給您老人家辦差去。這袍子叫個什麼?黃連纏什麼紋?”
鄭海珠一字一頓道:“黃蘆葉蕃蓮纏枝紋。”
“記住了,記住了,黃葫蘆纏枝紋,”滿桂抱著包袱,快步往黃教寺廟座落的高地疾走,一麵亮開些嗓門道,“屬下定將夫人的話傳到,可敦嬤嬤送的藥當真靈驗,夫人的胳膊已大好,半分沒耽誤給嬤嬤縫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