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棗花已漸漸摸出拿捏這個後金鮮有的心思細膩者的門道。
不讓這份曖昧稀釋的節奏,並非仍以奴才的姿態去謝恩他的體恤,而是呈現一種拋棄尊卑的肆意。
在這分明是辦公的衙署裡,表達自己有些越界的關切。
甚至,可以以退為進,顯露自己收起鋒芒、溫柔相處的另一麵。
鄭夫人說過,其實,男人多少都吃這一套,***男人亦不會例外。
「貝勒爺這次去會寧弄糧食,立下大功,卻也累得夠嗆,怎地不在府裡歇歇,陪陪福晉和小阿哥?」
「三貝勒病了,你不也沒去探望,還在這裡盯著夏文明寫契紙麼?」
嶽讬脫口而出,但以他的心性,很
快咂摸出,這個反應,雖真,卻不妥,很不妥。
穆棗花嘴角劃過一絲苦意,答案的版本自然與給到德格類的大相徑庭。
「正因他病了,我才更不能去,惹他不高興,豈非雪上加霜。」
嶽讬的眼睛,仍望向門外。亮堂堂的雪地上,各旗的牛錄額真來領戶部的牌子,憑著牌子,才能去城南的糧倉裡換糧食。
外人看來,值房裡的尚書與額真,隔得老遠,在嘮叨公事。
而實際上,嶽讬沉吟須臾後,柔聲問:「怎麼了?心裡有不痛快,說出來。」
「是我不好,我來赫圖阿拉,分明是想,從此以後,就跟著三貝勒的。但,但沒想到……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好像,仍希望,在外頭呆著。」
嶽讬的目光終於投向坐在下首的婦人臉上:「你怕他的幾個福晉,為難你?因你是明國人?」
穆棗花搖頭。
「那是為什麼?」
穆棗花作出鼓起勇氣的態度:「我喜歡給大金張羅國務,看著匠人們做火炮的蠟模,去義州找朝鮮販子,去索倫三部探勘商道,還有這一回,要不是造出的炮筒子炸膛,我真想和貝勒爺你一道,去看看會寧的情形,我原先在明國的老家,可會種地了。」
嶽讬微微抬著下巴頦,睥睨對方的假相下,是專注的聆聽本質。
末了,他幾不可聞地輕哼一聲,開口道:「你沒什麼錯,給咱們大金出謀劃策、四處奔走的誌氣,難道反而不如去伺候一個旗主的念頭更體麵?」
穆棗花無奈道:「若三貝勒也這麼想,就好了。」
嶽讬忽生煩悶:「棗花,你帶神鴉膏了沒?」
「沒帶,不,是沒有了,」穆棗花本來惘然的目光,變得清醒又坦誠,「貝勒爺,我最近一回從朝鮮人那裡弄來的神鴉膏,都給了三貝勒,本想轉賣一些去西邊換糧食,三貝勒也不肯。不過,就算我還有,也不給你抽。三貝勒那邊,我也和大福晉說了,讓他少抽些。我自己抽神鴉膏,身子硬朗得很,但不知道三貝勒入秋後體虛,是不是因為神鴉膏。我擔心,你們女真人,和我們明人,體質不同。我怕你抽多了,也會……」
「瞎說,」嶽讬不相信,卻同時欣然於婦人那份擔憂的心思,「沒有就沒有吧,我又不是催糧食的撥什庫。」
穆棗花站起來:「貝勒爺若沒其他事吩咐,我下值了?」
「嗯。」
穆棗花戴上狗皮帽子,又轉身對嶽讬道:「今天我一時難受,說了些胡話,貝勒爺彆當回事。」
嶽讬盯著她:「說出來,比憋在心裡好。」
穆棗花也報以微有愣怔的對視,但很快行了奴才的禮儀告退。
離開值房後,做戲的婦人緩緩地呼吸著冰冷寒氣,胸腔裡的堵塞感,減輕不少。
沒什麼,連佟家那個射殺吳公子的佟豐年,她都能平靜地麵對多次、不會衝動之下一刀捅過去,在嶽讬跟前虛與委蛇,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穆棗花先回到家,拿上要的東西,才又踏著厚厚的積雪,往佟喜玉的宅子走去。
佟喜玉正躺在燒得暖烘烘的炕上,舒服地吸著水煙。
她雖即刻就讓家奴把棗花引進屋裡,卻也並不坐起來,就這麼懶洋洋地問:「額真大人來找我,何事?」
穆棗花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佟喜玉讓兩個小丫鬟出去,隻留下家丁頭子,也是自己的姘頭,老李。
「現在可以說了吧,額真大人。」
「佟姐姐,你喊我棗花就成,我穆棗花,從未不敬重佟姐姐的心思。」
說著,穆棗花打開背著的大包袱,露出裡頭許多塊黑乎
乎的疙瘩。
老李湊過去瞄了一眼,探詢地問道:「這個,可是神鴉膏?」
穆棗花點頭:「就是孝敬三貝勒和大貝勒的那種。大汗平常吃的***湯,也是用它的殼子熬的。這些,都送給姐姐。」
佟喜玉眼睛放光。
她早就想嘗嘗這種女真最上層貴族享用的好東西了。
「怎麼這樣客氣?你可是遇到什麼麻煩了,要求我?」佟喜玉好整以暇地看回穆棗花。
「姐姐是敞亮人,我也不賣關子。我最近從會寧收的一批銅,半道被馬賊搶了。造炮卻耽誤不得,姐姐可否勻我一些你們從西邊弄來的銅,下回我再收了銅,馬上還給你。」
佟喜玉一齜齙牙,笑了:「怎麼這樣不當心?你不是親自壓陣的麼?」
穆棗花一副懊喪模樣:「怪我輕信向導的忽悠,帶人去附近河邊收東珠,結果東珠沒收到幾顆,銅被搶了。也是見了鬼,怎麼就這樣巧。此前跑第一趟的時候,沿路都看過,太平得很。」
佟喜玉心裡簡直像開了花。
蠢貨,什麼馬賊,你的那些銅塊,現在已經變成我的銅錢,很快就能從撫順一帶的黑市換來絲布和鹽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