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將自稱是臨安林氏,說自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在當地有些家資,元末還曾經聚集義兵,保衛鄉裡。怎奈朱氏朝廷一直和他們不對付,自從張士誠敗亡之後,家族更加惶惶不可終日,隻能拋棄祖產,流亡海外。現在到山東來,居然發現,這裡的百姓也麵對同樣的境遇。”
“他說,之前交戰時,在陣上遇到了明朝的燕王,有眾多親眼看到的將士、義民可以作證。想想也知道,這點事情,應該不至於一個強勢藩王親自跑來吧?那很可能,他要針對的,就不是舉事的百姓了啊。”
“縣令聽了之後,更加驚恐。元將於是又說,他雖然無能,沒能擊敗明軍,但還是可以把諸位紳士,連同親族都帶走。不過海外畢竟遠離故土,環境肯定沒這邊好,所以還得看他們自己樂不樂意。當然,如果答應的話,那邊文教不興,有一大堆教化、管理的工作要做,所以官職、地位,都是肯定會提供的,不會比這邊更差。”
“結果,縣令都沒想多久,就答應下來。元將讓他回去,率領親信、家人,打開城門,自己會帶人接應。縣令答應了下來,還說城裡尚有其他兩家紳士,也是累世良善之人,他有把握直接說服他們,一起來投。”
“俺們下午又去城池邊,果然看到城門大開,三家士紳百多口人,連同家仆、隨從,已經占領了城關。元將派人入城,張貼了一堆告示,又急匆匆地把縣衙、倉庫等處搜刮一空,在城頭上插了大元旗幟,然後趕緊帶著這幫人一起走了。前前後後,也就大半天的功夫吧。”
“啊……”彼得神父目瞪口呆:“這都行?”
“沒辦法,大家都知道,要是不跑,這縣令等人,怕是死定了。”唐賽兒也有些無奈:“元將很得意地說,益都以南、膠萊等地的各縣,他都派人去問了。所以,說不定還能再進占幾次,拉些人走呢。”
“不過說實話,俺是真不喜歡這種事情。幸存下來的老鄉們,也很氣憤,想要乾掉這些人。但元將非要保他們,估計是需要拿回去交差吧。他說,俺們也肯定被明朝盯上了,他的船隊還在,可以帶俺們走,但俺們也不能鬨事。俺這邊除了死難的、散夥的,還剩下幾百號人,隻能答應下來。”
“但俺還是不甘心。這時候,突然想起,之前還有一支明軍,現在還躲在南邊的城裡呢。”
“哦?那伱準備反擊他們麼?”王大喇嘛問。
“是的。俺們失敗之後,不少義軍都受到驚嚇,散走了。他們現在,應該算是脫困了。藩王級彆的大人物來了,之前那個大官,肯定會急著去彙合的。”唐賽兒說。
“俺把想法給元將說,但無論之前支持哪種作戰方略的元軍頭領,這會兒反而都不想打仗了。勸到最後,他們也隻同意,把跟著跑出來的那一小部分土人給俺。俺又從殘餘的義軍和他們收攏的土人裡,挑出三百多個還有膽氣打回去的,去路上設伏。”
“果然,那股明軍好像是得到了消息,派出斥候巡查了一天之後,領頭的幾個軍官就匆匆帶著親兵出城,騎著馬一路向北。俺們在一處丘陵設下埋伏,成功截住了他們。”
“官軍看起來完全沒想到,還有人敢殺回來,根本沒防備。伏兵一起,官軍就驚駭大亂。那個大官騎著馬想跑,結果被絆倒在坑裡。俺們隊裡一個交趾土人,趁亂丟出梭鏢,把他紮死了。其餘的官軍也四散潰逃。”
“這也確實出人意料。”王大喇嘛說:“那之後呢?”
“之後,俺帶著大夥,按照之前約定,準備去海邊和元人彙合。但大先生不願意走。”她搖搖頭:“俺勸他一起離開,說現在鄉裡的老人隻剩下他了。但他說,他也不是求死,而是有些事情必須做。”
“打到現在,俺們的造反也算到頭了。但造反之後,還有很多事情。官府對於民間舉義,一向是打一下,給一點好處。未來的好處,俺們已經打出來了,但朝廷肯定也要找人來泄憤,好安撫其他地方的官老爺。”
“俺們老家那幾個村,必須疏散。被打散的人,也得有人組織,安排大家逃亡,或者躲起來避風頭。因為官府很大可能,要趁勝把首義的幾個村斬儘殺絕,防止後麵有人無窮無儘地鬨事。所以,就算能給大家鬨來好處,首先也得有人去當這個代價。”
“現在,其他首領或死或散,但還有他在,也可以應付下。他準備安排好這些,就讓老鄉綁了他去領賞。俺……俺覺得這樣不好。”唐賽兒又籲了口氣:“但是大先生說,俺活下來就可以了。”
“他叫俺再記兩句詩,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他說,當時他自命清高,看不起老仙姑,但現在看,俺才是最有天賦的弟子。今後,俺要多學文武技藝,隻要能活下去,今後肯定有施展的機會。”
說完,她沉默了片刻。
“之後你們就跟著爪哇人走了?”彼得神父小心地問。
“大先生說,隻要俺還在,官府就不敢做的太過分。但俺不願意,說安置的事情,需要大首領親自指揮,俺必須做完這些才行。”唐賽兒抹了下眼:“所以,俺就請明教的李老二他們幫忙,先帶著必須要出海躲一躲的百來號人離開,自己留那兒,帶大家躲災。”
“後來,花了一個多月,事情才安排完。元人的大船隊已經走了,隻留下征東行省的幾艘海盜船。官府詔安了濟南那邊的義軍,打散了明教剩下的那些人,開始到處通緝俺。不過,很多地方,鄉親們都同情俺們。俺就帶著幾個人,打扮成尼姑,一路走到海邊,上船逃亡了。”
“原來是這樣。”王大喇嘛看了看她,接話道:“那之後,應該就沒什麼了吧。你就到我們這邊來了?”
“一路上也沒那麼順利。俺剛上船,就有人來騷擾。”唐賽兒說:“船上的二頭領是個倭人,一上來就糾纏俺,說什麼‘航程還要很久,仙姑你也不想讓手下受委屈吧’之類的怪話。俺最後實在忍不住,直接拔了劍。”
“那倭人也是有武藝在身的,也立刻去拔刀。他動作比俺還快,出刀就衝著要害來。不過俺也跟官軍打了不少回了,有點經驗,沒有讓他擊中。”
“倭人的刀法很怪異,但熟悉之後,也沒有太高深的地方。俺和他過了幾招,賣個破綻。倭人雙手握刀刺過來,俺轉身遞劍,一劍給他刺死了。”
“船上鬨騰了一陣子,一些倭人水手不甘心,要給他報仇。但船東和大頭領都出來詢問,說這倭人非要招惹黃花大閨女不說,還打不過人家,死了是活該。那些倭人才不再鬨了。”
“俺們先到了倭奴國的九州島,待了一段時間,搭船去琉球,然後一路南下到了爪哇。不過到那兒之後,情況也沒好多少。”她搖搖頭:“招攬俺們的是林家的人。俺到地方才知道,俺帶人分頭行動之後,算是幫他拖了些時間。他一路招了好幾個縣的官吏,不少人害怕遇到那種洪武式處置方式,都開城投降,拖家帶口跟他一起跑到爪哇來了。”
“隻有即墨城裡,有個百戶不樂意投降,而且這人警惕性很高,早早做了準備。縣丞、鄉紳試圖奪取城門的時候,被他發現。一番激戰,眾鄉紳都被兵士斬殺,元軍也沒敢配合攻城,隻能匆匆離開。不過這成果,也足夠交差了。”
“但說實話,雖然都是跑路,俺們這些人,還是跟他們處不來。”唐賽兒直言:“林家倒是對俺還可以,天天拉俺出去宣傳,引薦俺和大家見麵。但俺在那邊,待得還是很不舒服——他們帶走的金銀財寶,都是俺們鄉親身上搜刮出來的啊。”
“正好,當時聽說,另一個大賈孫氏,出海向西去了。這事還挺熱門,很多人在傳,說他是去海西大秦國,要確立新商路了。俺想起當時大先生的話,覺得能離開這邊遠遊一下,漲點見識,還是挺好的。正好,也能躲開這邊的煩人事情。於是,就找了個機會,和他們告辭,往這邊來了。”
“那你家鄉那邊,後來怎麼樣了啊?”彼得神父忍不住還是問道:“這些計劃真有用麼?”
“確實有用。”唐賽兒點點頭:“其實不管是俺們,還是官員,都清楚的很。隻要朝廷另調兵來,這邊的官老爺就都完蛋了。那一戰剛結束,各地義軍還沒偃旗息鼓,朝廷就派人來山東,跟著官軍一起,四處抓捕、審訊各地官吏。聽說,皇帝大為光火,藩司、臬司以下,全省民變地區的大小官員,幾乎都被處決。整個衙門都換了一批人。”
“之後,官府立刻開倉放糧,還從南邊運來糧食,賑濟災民。以往這種事情,總是慢慢騰騰,而且上下各級都屢有克扣。但這次,居然都沒什麼拖延,當月就把賑災糧都發了下去。俺都沒聽說,官府以往還有這麼清廉高效的時候……”
“呃……”王大喇嘛與彼得神父麵麵相覷。
“我後來打聽過幾次那邊的情況。鄉親們後麵的處境也還好。”唐賽兒繼續說:“濟南那邊的教眾,丟掉了寨子跑路。官軍進占的時候,發現了他們製作的洪武老皇帝畫像。皇帝就順坡下驢,說這些人本來都是純良的農夫,隻不過被俺蠱惑了,所以追捕俺這個禍首就行,不用追責他們了。”
“不過,大先生也死了。他和明教的一個首領約好,把所有的事情都攬下來了。他讓鄉親把他綁去軍營,在那兒寫了很長的一份供述。按後來官府公布的結果,他說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對科舉不滿導致的。”
“官府說,他承認自己因為常年不能中舉,鬱鬱不得誌,所以認為一切都是朝廷的錯——是朝廷偏袒京畿附近的富饒地區,才導致那邊的中舉比例奇高,遠遠超過俺們老家那邊。因為覺得不公平,所以他才心生異誌,想要報複朝廷。”
“他說,元軍也是他招來的。因為他當年曾經在縣衙當過文吏,所以通過認識的官員,聯係上了這些人。白蓮教的那些口訣、童謠,也是他帶人編的——教眾都是些愚昧之人,怎麼編的出來這些東西?連俺,也是他聯合做江湖騙子的老仙姑等人,哄騙了俺的父母,給他當弟子,這麼教訓出來的。”
“我估計,朝廷也不太信他的話,可能是想問出更多的相關者吧。但最後,也不知道問出來多少,他就在獄中自殺了。這樣一來,朝廷隻能懷疑所有相關的人了。”
“他當時那個推測倒是對的。官府忌憚俺們這些人,最後還是沒敢在鄉裡大肆報複,隻能抓了一大堆和尚、尼姑,拷打泄憤,說要審問俺的下落。”
“那邊的鄉紳也被朝廷懷疑勾結元人,所以和流官的關係很不好。朝廷看起來完全不信任他們,新官們估計也抱怨了不少,以至於朝廷專門發了文書,三天兩頭勸慰大家,還破格要在那邊增加軍戶和小吏的待遇。估計是想用軍戶來製衡鄉紳,再用這些新官吏擠壓他們的位置。”
“總的來說,也算還好了。”她最後頓了片刻,說道。
“你這個故事真是一波三折,超出我之前的想象了。”王大喇嘛說著,自嘲道:“我枉活這麼多年,卻沒一個小姑娘做的事情大。不能實現師父的願望,估計也是活該吧。”
“之前我也沒法確定,但我現在可以說,你們路子走錯了。”唐賽兒搖搖頭。
“怎麼說?”王大喇嘛好奇地問。
“你們有去教育百姓麼?有去訓練他們麼?有幫助他們渡過難關、引導他們戰勝困難麼?”唐賽兒反問道:“你們確實得到伊兒汗國的優待了。那之後呢?”
“呃……”
“所以你看,你們根本沒有根基。”小姑娘老神在在地搖頭,反而教育起王大喇嘛來:“那天方教,不就是個波斯教,能有多強?你們不能戰勝人家,隻能說就是自己的問題。要是換成俺們白蓮教來,恐怕就得是他們難受了。”
“他們那也不是波斯教啊。”彼得神父糾正道。
“哎?波斯人不是都信這個麼?不是波斯教啊?那他們為啥都去信啊?”唐賽兒脫口而出。
“我不知道。不過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大概都能被你氣死……”彼得神父吐槽道。
“俺確實沒在意過。”唐賽兒倒是不遮掩:“因為俺覺得,這個影響不大。你看明教不就是這樣麼?”
“明教源於波斯,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們自己也有印象。但是波斯總壇,反而沒有中原的各個分壇發展迅速,戰鬥力和規模也遠遠比不上中原這邊。久而久之,明教在波斯老家幾乎消失了,卻在中原發展起來。但中原的明教,還是波斯的那個明教麼?”
“呃,那到底算不算一家啊?”彼得神父問。
“俺覺得已經不算了。”唐賽兒搖搖頭:“俺們白蓮教喊明教來幫忙,他們是樂意的。但要是波斯人跑過來,讓他們回去保衛總壇,他們怕是理都不會理,最多壇主、教主們說幾句好聽話搪塞下——誰認得你是誰啊。”
“俺們白蓮教,最早也是出自佛教,從天竺來的。但俺們的彌勒佛,和天竺佛教教義裡那個彌勒佛,已經不像是一尊佛了。至於無生老母,更是俺們自己的神,不關天竺人的事。”
“一個教派發展的怎麼樣,還得看自己在哪。古人說,橘生淮南則為橘,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她還引用了一句:“你們要是在波斯活動久了,肯定也會變得和波斯人一樣。除非,你們不單是講經、傳教,還在進行全方位的教化,把這些人變成自己人。但開創天方教的阿拉伯人,顯然沒有教化波斯人的能力,結果當然是他們這教,反而變成波斯教了。”
“這個意思啊。那倒是可以理解了。”彼得神父讚同地點點頭。
“王師父,你跟俺一樣,也是在民間傳教起家的,怎麼可能不了解這些?”她轉頭看向王大喇嘛,說道:“俺看這拜上帝教,也是在民間教化百姓起家的,所以才能有這麼多教眾,分壇遍布大秦國。否則,就算當了國教,結局估計也是和波斯的喇嘛教一樣,大汗轉了心思,整個教就沒了。”
“最開始的時候,這條路肯定是最累,成果最小的。百姓不像貴人,沒辦法揮手就給你捐個廟,塑個佛像,還給你一堆金銀財寶。老鄉們最多請你吃兩頓飯——能讓大家包管飯,不用親自營生的,都得是混得不錯的頭領了。”
“但古人說過,風最初出現的時候,隻是在青萍草頭上輕輕旋轉。但假以時日,讓它在山河之間徘徊,吸收天地之氣,就能成為迅猛的狂風。俺們傳教的人,就應當和這風一樣,在草民之間流轉,才能等到扶搖而上的時候。您的師父,後來倒是想到了這點吧?可惜,還是有點太晚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王大喇嘛苦笑了下:“我一直沒往這地方想,看來不止數典忘祖,也忘了自己當時的經曆了。可能是這個位置坐太久了吧,沒想到,還要小孩子來提醒自己。”
唐賽兒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拿起水杯,又要喝兩口,門外,突然有個教士跑進來。
“大牧首在……哦,您還在這邊啊,出事了!”他看到王大喇嘛,就直接喊道。
王大喇嘛站起身,彼得神父也放下手裡的記錄本。唐賽兒也回過頭,好奇地看著他。
“城裡亂起來了……”教士剛開口,又回頭看了看,連忙說道:“哦,公主殿下來了。”
“啊?”王大喇嘛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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