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佇立,江風吹起漆黑的大衣,單薄的衣袍與其他人的羽絨服格格不入。
他聽到許多雜亂的聲音,是這個時代的縮影:
“……煩死了,今天又加班到這麼晚。”
“……這周末去吃自助烤肉吧,學校門口新開了一家。”
“……又沒錢了,唉,要是‘明安係統’給我的評定分高一些,我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網購了幾根情緒針,如果兒孫再不孝,我就情緒過載給他們看……”
“……創世神大人啊,我虔誠地信奉您。如果您真的存在,請給我卡裡打入一千萬吧……”
蘇明安靜默走過。
人們知道這個世界有神,但人們從未見過神,隻有《霸道造物主愛上我》、《有一天我撿到了神明的戒指》這樣眼花繚亂的臆測文學,讓人們心神向往。
“……你在悲傷嗎?”這時,蘇明安聽到聲音。
他回頭望去,隻見一位白發少女,坐著輪椅,膝蓋放著一枝白玉蘭,神情恬靜。
“種子”。
它能混入羅瓦莎,也能混入他的小世界。
“……我該叫你什麼?”蘇明安說。
白發少女依舊笑得毫無侵略性:“希禮。僅僅是希禮。”
她仰起頭,看了看兩邊的夜市。她搓了搓手,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
蘇明安無師自通明白了她在想什麼,沉默三秒後,在她渴求的目光中開口:“……我請你吃。”
晚風吹拂湖麵,綠柳與白發一同飄揚。
蘇明安與希禮同行於湖邊,湖畔清風吹起衣袂。
糖葫蘆、烤玉米、缽仔糕……白發少女的嘴巴很小,卻猶如饕餮之口,隻見嘴唇張合,一道道食物飛快不見蹤影。
片刻後,她似乎意識到什麼,肩膀驟然僵硬,小心翼翼望向他:“……我是不是把你的錢花完了?”
蘇明安響指一打,一疊疊鈔票出現在口袋,淡淡道:“隨便買,隨便花。”
作為造物主,他可以足夠任性。
希禮露出笑容,眼裡迸發出光彩。
走了一會,蘇明安問出了想知道的問題:“……希禮,你為什麼選擇化為人形?”
“為了你。”
“我?”
“嗯。四億多次的循環中,你吸引了我的視線,我不再滿足於僅僅是看著,我希望走到你身邊。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憑什麼,才能如此堅強。”
“那你找到答案了嗎?”
希禮微笑著吞下布丁,咕嘟一聲,嗓音清潤:
“因為你是你,蘇明安。”
“那些美好的東西,都是流淌在你血液裡的東西。隻要你還活著,它們就一刻不會離去。”
蘇明安瞳孔微微縮緊,片刻後問道:“你的腿還能恢複嗎?”
“不能了。”希禮咬著折耳根烤冷麵:“作為‘希禮’,我隻能忍讓霸淩與歧視,被打斷了腿也無法反抗。隻有作為‘希禮姐姐’,我才能從苦難中站起來,向壓迫者發起反擊。”
“這樣不會很割裂嗎?”蘇明安說:“你難道不恨嗎?”
希禮咬了一口銅鑼燒,露出半截豆沙陷:“……恨是什麼?我不恨,我隻是按照人設做事。這是‘種子’的生存法則。我可以是‘被收養霸淩的魔族少女’,可以是‘覺醒凜族身份的複仇者’,但唯獨不能是我自己。”
她的手撫至胸口:
“因為‘種子’是沒有顏色也沒有形狀的。”
“我什麼都不是,也無法成為任何人。”
湖邊下雨了。
湖麵凹陷著雨坑,像一匹匹被戳穿的綢緞。
蘇明安本想創造出一把傘,卻忽然察覺頭頂一空。他抬頭,望見了滿眼潔白。
——一條巨大的、柔軟的、雪白的尾巴。
空落落的輪椅滑到一旁,一隻盤坐在地的巨大白狐,俯首望著他。尾巴護在他頭上,為他遮住了風雨。
湖畔偏僻,距離商業街已經走出很遠,沒有人看到這奇觀般的一幕。
湖畔,碧柳,斷橋,白狐與青年,就像古國的神話故事一般奇異。
一隻毛絨絨的爪子,輕輕搭在蘇明安麵前。
似是明白了希禮的意思,蘇明安將手搭在她的爪子上,一大一小的兩隻手,輕輕握著。
“能跟我握一握手嗎?我以前沒體驗過,沒有人敢碰我。”希禮聲音很小。
“好。”蘇明安握了握白狐毛絨絨的爪子。
“能摸摸我的臉嗎?”
蘇明安拍了拍白狐柔軟的臉頰。
“能……能抱抱我嗎?”白狐聲音越來越小,似乎很不自信。她遭到的歧視太多了,太多了。
蘇明安張開雙臂,大方地給予一個擁抱,陷入滿身雪白。
白狐的尾巴一搖一搖,似乎很開心。
“我沒喝過奶茶,羅瓦莎也沒有正宗的奶茶,不知道你們這些玩家為什麼喝得那麼開心,你能給我創造一杯原汁原味的奶茶嗎?”
“好。”
“酒釀芋圓也要。”
“嗯。”
“巧克力慕斯也要。”
“嗯。”
“梅花糕也要……”
白狐的身周,逐漸堆了越來越多的零食。她垂下毛絨絨的耳朵,把這些都塞進嘴裡,吃著吃著,兩滴眼淚突然落了下來。
“怎麼了?”
“我隻是突然明白了……”白狐低聲說:“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有些人吃到好吃的,會幸福得掉眼淚。明白了為什麼有些人遇見了很好的人,也會掉眼淚。四億多次……四億多次!我隻能看著,隻能寂寞地看著……”
……徽白你真不是人。
生了就跑,留孩子一個人坐牢,難以想象希禮經受了多大的孤獨。
“沒事了。”蘇明安摸了摸她的皮毛:“……已經沒事了。”
一瞬間,他仿佛在白狐臉上,看見了擬人化的溫暖笑容,看見了希禮那張蒼白小巧的臉。
不知為何,一股輕微的悲傷,占據了他的心。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蘇明安突然說。
希禮望著他。
“司鵲曾經對你說過一句話:‘替我向林望安女士問好’。”蘇明安說:“可以告訴我‘林望安’是誰嗎?”
希禮垂著眼瞼:“她……是我的母親,也是將我的腿打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