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輕歎一聲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相爺身處其中,焉能不左右為難?焉能不倍感矛盾?”
李道彥意味深長地說道:“人活於世,不如意之事居多。”
陸沉點了點頭,回到他之前提出的問題,答道:“晚輩不覺得相爺是在多管閒事,猶記得那天朝會之上,相爺公開慶豐街刺殺案的幕後主使,當時有幾句讓晚輩記憶猶新。相爺說,大齊在曆經十五年的坎坷沉寂之後,終於有了奮發向上的跡象,這是數千萬大齊子民勤懇努力的結果,亦是陛下和相爺終其一生為之努力的目標,在這個目標之前,其他任何事情都必須讓步。”
他微微一頓,懇切地說道:“不論相爺的出發點是什麼,晚輩隻知道大齊從滅亡邊緣重新站穩腳跟,你無法容忍任何人破壞這個來之不易的成果。不論是想要陰謀攪亂朝堂的三皇子,還是狗急跳牆鋌而走險的京軍叛逆,亦或是晚輩這個年紀輕輕卻大權在握、說不定將來可能會威脅到皇權穩固的武勳。”
李道彥的麵色漸趨放鬆,望著陸沉年輕俊逸的麵龐,他眼裡既有毫不掩飾的讚許,也有幾分不足為外人道的羨慕,隨即輕聲感慨道:“想不到最了解老夫的居然會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
陸沉卻搖頭道:“晚輩認為最了解相爺的人是陛下。”
李道彥微微一笑,略過此節說道:“你先前說,朝中有老夫和薛章憲,邊疆有蕭望之和厲天潤,最關鍵是有陛下掌控全局,這句話不能說有錯,但是你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陸沉虛心地說道:“請相爺指點。”
李道彥喟然道:“每個人都會老、會死,無人能夠例外。陛下……春秋鼎盛,但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康健,想必他同你說過此事。也就是說,我們這些人無論才能高低,終將會撒手人寰,無法永遠守護大齊的子民們。”
陸沉默然不言。
他先前已經表態,如今再重複沒有意義,而且未來的事情充滿太多不確定性,就算今日他做出承諾要做大齊的忠心柱石,麵前的老人就會相信嗎?
李道彥似乎知道他內心的想法,緩緩道:“雖說你不覺得老夫是在多管閒事,但是你肯定會有一些不解,畢竟這種事關鍵在於如何做,言語並無半分力量。其實今日請伱過來,不是大齊左相和山陽侯之間的交流,而是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有幾句話想送給一位他很看好的年輕俊彥。”
陸沉肅然道:“相爺請說。”
李道彥沉吟片刻,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道:“老夫從來不會低估邊軍將士自身的努力,但是你莫要太過高估邊軍的底蘊。沒有陛下的全力支持,沒有朝廷上千官員努力做好後勤供給,單憑江北之地養不起三四十萬兵馬。一旦將來有人挑唆邊軍和中樞的矛盾,你要記住兩點,其一是守住底線,其二是稍作妥協。剛極易折,大局為重,這八個字希望你能用心琢磨。”
陸沉應道:“是。”
李道彥點了點頭,又道:“經過這次的動亂,江南門閥的勢力受到重創,短時間內會安穩下來。但是老夫可以明確無誤地告訴你,這些高門大族的底蘊之深遠超你的想象。此番郭王寧樂四家倒下,陛下肯定從中獲益,但是陛下手中沒有足夠的人才,他無法做到徹底清洗。門閥者,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將來你掌權之後,要分清眼前的雲山霧罩,不要淪為他人手中的刀。”
陸沉隱約覺得老人這番話暗含深意,於是認真地記了下來。
李道彥稍作歇息,最後說道:“二殿下極肖陛下,將來他登基之後,隻要你不逾越太甚,他會是你最好的支撐和後盾。”
陸沉想起那天在墨苑的情景,不由得微微頷首。
李道彥定定地看著他,老眼中浮現一抹慈祥之色,輕聲道:“陸沉,老夫希望你能中興大齊,青史留名。但是老夫也知道,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將來的路怎麼走,終究要靠像二殿下和你這樣的年輕人自己摸索。老夫唯一能做的便是協助陛下,為你們掃去身後的隱患,讓你們沒有後顧之憂。”
陸沉站起身來,躬身一禮。
李道彥坦然受之,隨即揮手道:“去吧,老夫有些累了。”
陸沉再度行禮告辭。
年輕的國侯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出錦麟堂。
堂內光線略顯昏暗,老人靜靜地坐在太師椅上,望著陸沉的背影逐漸從視線中消失。
他眼中仿佛有歲月流轉,滄桑百年。
……
齊建武十四年,十月初二。
山陽侯陸沉在七星軍的護送下離開京城,及至盧州境內,與等候在此的京營一萬餘人彙合。
林溪就此與他分彆,率七星軍渡江北上,重歸寶台山境內。
陸沉攜天子劍和全套欽差儀仗,率親衛營、兩千騎兵和一萬餘京軍繼續沿著官道往西。
踏上漫漫西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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