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青草漸枯,樹枝微黃。
但,秋日的蕭瑟肅殺之感,卻並不隻來自這些自然的風景,更多的是來自那沉重的,布滿了刀刻劍痕的城門,還有兩邊城牆上的斑斑血跡。
洛陽,曾經楚暘用心營建,如同中原大地上一顆最璀璨的明珠的東都城,此刻卻成了一片汪洋中的一座孤島,除了十天前派出的那支前往回洛倉調糧的隊伍去而複返之外,幾乎再沒有人員進出,時不時還要遭到盛軍的衝擊攻打,顯得那麼寂寞蒼涼,又悲壯無助。
可是今天,洛陽城卻呈現出一種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熱鬨。
天還沒完全亮的時候,城樓上就響起了一陣人聲喧嘩,有人拿了一桶又一桶的水從城樓上沿著牆壁倒下來衝刷城牆,將那些還散發著濃重血腥味的血跡衝刷掉,哪怕沒有完全洗淨也沒關係,因為立刻,就有人拿了鮮紅的綢帶從城樓上掛下來,遮住了經過幾次戰事洗禮而殘破的城牆,紅綢明豔的顏色被初升的陽光一照,燦爛奪目,整座城仿佛一下子燃燒在了火焰裡,透出了一種瀕臨崩毀的,最後的輝煌。
城門外,早就被堅壁清野,掃清了一切的樹林和灌木,但東麵平坦的荒地上卻出現了一座三層高的土台。
那便是梁士德要祭天的祭壇。
他提前數日讓人出城去堆好了這個土台,並且在昨晚讓人搬了祭台,祭品,還有青銅鼎爐等物上去,這些東西經過了一整晚夜露的侵襲,全都安安靜靜的在祭壇上等待著今天。
相比起安靜的祭壇,城內卻是一片喧鬨。
城門未開,已經有大隊的人馬在城門口排列整齊,旌旗獵獵,鼓樂齊鳴,其中一輛金車上坐著一個身穿龍袞,體態壯碩的中年人,須髯飄飄,神情自得,正是占據了洛陽數年之久的梁士德,從紫薇宮中率領著他的儀仗和“文武群臣”,準備出城祭祀。
而原本已經寂靜了許久的城中,百姓也紛紛探出頭來看著這一幕。
這幾個月,是這些洛陽的老百姓自楚暘離開東都時經曆過那一場滔天戰火之後,又一次的生靈塗炭,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洛陽城竟然會又遭遇戰火,而且是連攻數日不下,城中的百姓人心惶惶,可梁士德不論勝敗都不準開啟城門,以至於他們這些人隻能蜷縮在城中,聽著幾天一次,或者一天幾次撞擊城門,殺聲震天的響動。
而這,還是隻是心靈上的恐懼。
真正讓他們生不如死的是,梁士德在迎接這場大戰之前,竟然沒有準備好足夠的糧食,雖然宇文呈沒有完全封鎖洛陽城周圍的通道,要打出去也不是那麼容易,城中糧食早已耗儘,可梁士德自己卻又封鎖了城門,不準任何一個百姓出城。到現在,洛陽城內一粒米甚至比一粒金瓜子還更貴,王公貴胄們都隻能吃粗糧度日,而老百姓是最慘的,甚至隻能用浮土拌著米糠來吃。
現在,他們一個個都餓得沒了力氣,哪怕是這樣的熱鬨,都沒幾個人出門來看了。
但,梁士德管不了這些。
此刻他正坐在金光燦燦的馬車上——這是他攻入洛陽城後,在紫微宮中找到的皇帝所用器皿中的一樣,當然還有其他一些,早已經在這些日子被他享用過了,這輛金車,還有城外祭壇上那些器皿,則是他早就想用,卻一直被身邊人勸阻的,直到今天,他總算是讓自己得償所願了一把。
大丈夫,正該如此!
想到這裡,坐在金車裡的梁士德忍不住捋著胡須,得意的笑了起來,隻是在這有些僵硬的笑容中,他的目光卻忍不住從前方彩旗飄飄的空中掠向了城樓的兩邊——
那裡,有他早就讓人準備好的火藥。
還有這城中好幾處的地方,他都已經讓人做好了準備,這座城,從占領它的那一天起,梁士德就沒打算要離開,即便現在蕭元邃已經被困在虎牢關,可能根本沒辦法來解救自己,再圍困下去,自己和洛陽的百姓也隻能困死於此,但無所謂。
他死,也要死在洛陽!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立在金車兩邊的侍衛們聽著他的笑聲,都忍不住露出了詫異的神情——這些日子,梁士德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奇怪,有的時候十分亢奮,覺得天下都儘在掌握,有的時候又極度恐慌,隻怕下一刻宇文呈就要攻入城中,一旦陷入這種情緒裡,他就會突然暴怒,鞭打身邊的人,讓他們都去城樓上作戰,抵禦敵人的侵襲。
幾番折騰下來,身邊的親信都不敢接近,這些侍衛們也都小心翼翼的。
此刻聽到他的笑聲,眾人也不知道他是否又要發作,全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點動靜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但梁士德也並沒在意他們,隻在笑過之後,突然道“官遲英。”
一聽到這個名字,周圍的幾個侍衛臉上都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有人懶懶喊道“官遲英。”
這個名字被一陣一陣的傳開去,不一會兒,一個消瘦的身影匆匆從後麵跑了上來,正是官遲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