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坐在石製台階上,分頁筆記本擱在膝頭,擺了個舒服的角度,身後,古典式大禮堂隻把陽光擋住一半,微溫的陽光,與涼颼颼的陰影並排鋪陳。
他正好處在光影交界處,麵對略顯複雜的光線環境,他的眼睛半眯著,焦點與筆尖重合,一並在紙麵上劃動,顯現出一個個的整齊字形。
“天地的呼吸代謝,就是天地的格式;人體的呼吸代謝,就是自我的格式。要讓微小的‘自我格式’,在渾茫‘天地格式’中發揮作用,不僅要力合其大,也要儘窺其小。以前做得太粗、太笨了……”
寫到這裡,他抬起頭,視線切過大禮堂外的人流。社團活動時間,大禮堂、南岸河堤附近,無疑是學生聚集最多的區域之一。橫跨多個年齡段,高低大小,媸妍男女,來來去去,構成了一幅動態的圖畫。
如果是十天前,羅南的觀察會化為一幅草圖,抓取幾個有特質的人物,構成此時此地的典型特征。
如果是三天前,羅南會努力分辨記憶視線所及的所有人,其麵目、動作、衣飾、彼此關係等,分門彆類,務求精細準確。
眼下,羅南坐在大禮堂台階上,搭眼一掃,便從台階下方幾百號人裡,依次擇出十位。這十人處在不同位置,有男有女,所在年級、社團都不儘相同。而在接下來半分鐘的時間裡,正是這十人,依次從羅南身邊經過,登上大禮堂。
相較於其他人,這十位都是離羅南最近的,便是經過順序,也幾無差池。直至最後兩位,才因為一人接聽電話,出現了前後倒錯的情況。
“還好……0。”
旁人看不到,可羅南自己清楚,每當有一個人經過,相隔兩米開外,他身上肌肉都有一個緊繃放鬆的過程,毛孔開閉亦隨之,就這麼“一驚一乍”,確保每個人貼近的時候,他都能一躍而起,做出反應。勢子隱而不發,消耗卻不小,等十個人過去,他身上就出了層薄汗,呼吸都是微喘。
體力消耗如此,心力損失更是大頭。0的正確率,可不是撞大運撞出來的,而是通過觀測幾十上百人的眼神姿態、步伐方向、位置遠近,由大及小,由表及裡,一一摘選出來。
這正是修館主所言“以我為主,照己照人”,他不是攝像機那等死物,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每一眼過去,都要參照自身,厘清關鍵信息,分判優先級,有所預見,有所準備,有所反應。
所以,“目竅”的修行,從來都不是專修眼睛,而是以目竅為先導,融心力、元氣、肌體等為一爐的係統性工程,是以“一點撬動全身”的奇妙修行。
羅南花了將近一周的時間,得以領悟,然後又用三天時間鞏固,在第十天上,也算是入門了。
回想修煉過程,當真不堪回首。這要求羅南始終保持著高度敏銳性,什麼走神、恍惚、統統不允許。
最初他還不能準確判斷信息優先級的時候,隻覺得眼睛用得不夠精細,恨不能把視野中所有的東西都複刻一遍。似乎不如此,都夠不上修館主所說的“辛苦修行”的標準。等於每時每刻都全神貫注,煎熬心神,直至將眼力腦力榨得一乾二淨。
現在回想,羅南都覺得眼珠發酸發漲,反射性地要流下眼淚,或者乾脆閉眼躺下,大睡一覺,才是人世間第一樂事。
白心妍看到羅南這模樣,都把霜河水道鍛煉徹底取消。按她的話講,修神禹的折磨,比什麼消耗都要管用。這麼點燈熬油下去,怕羅南撐不到一再拖延行程的克萊博士趕到夏城,就要一命嗚呼。
羅南現在知道走了彎路,可那位修館主則輕飄飄地講,初學者不怕一時過度,“欲致中和,先知邊極,然後度量增減”,也是可以的。
好吧,羅南記“度量增減”一輩子。
羅南把筆記本往前翻,到仿紙軟屏那麵,打開統計表格,將本次練習的結果加入。然後又回到日記頁麵,持筆寫下去:
“10月25日,千人練習完成,整體成功率722,分組練習中段後,成功率556;末段成功率19……”
做完了基礎數據分析,羅南合上筆記本,無視周圍行人古怪的視線,拿出藥瓶,往眼中各點了一滴眼藥水,又做麵部按摩。
眼眶先是涼意浸透,轉瞬熱氣蒸騰,指力藥力都滲進去,與元氣相融,潤化機能。
藥水是修館主為他提供的秘方,由章魚哥配製,可以緩解眼部疲勞。可話又說回來,用眼過度正是他笨拙的表現。
人的眼睛是精密複雜的結構,可在解剖學上,尋遍各個眼睛位置,也不會找到“目竅”的存在。
所謂目竅,其實是眼睛及其相應機能,與精神層麵交互乾涉,形成的特殊結構,介於虛實之間,隻有在這裡,才能達到所謂“內外貫通,靈光煥然”的效果。
正常人幾乎不可能擁有“目竅”,隻有具備一定的修為,實現精神與物質層麵的乾涉,才會逐漸搭建起來,就和“真理之盾”是一個套路。
羅南所體驗的真理之盾,算是臨時建築,而如今搭建目竅,就等於是修建永久設施。
羅南已經有點兒感覺了。
他眼皮垂下,卻能感覺到有一股沉沉壓力作用在上麵。壓力來自於格式塔,是他在精神層麵的力量,對物質層麵的形骸,造成的影響。
彆人修煉都是“無有生有”,唯獨羅南卻是要“偷梁換柱”。將禁錮在“我心如獄”格式裡的力量,移轉到可操控的層麵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