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常歲寧掏出一顆栗子,問它:“會吃這個麼?”
前日裡,崔璟不知從哪裡尋來了一筐栗子,煮熟過又烤乾,讓人送到了她帳中。
常歲寧將栗子丟到大狗嘴邊,大狗拿鼻子警惕地嗅了嗅,到底太餓了,張口咬住。
它歪著腦袋嚼了嚼,而後吐出幾瓣沾著口水的栗子碎殼,其上一點栗肉殘留都無。
大狗吃罷,費力地蛄蛹了幾下,朝常歲寧揚起腦袋,吐出舌頭表示還想要吃。
常歲安剛給它鬆了綁,它就坐了起來,擺出端正乖巧的乞食姿態。
“這狗怪通人性的!”何武虎稀罕地道:“將軍,您留著吧,屬下幫您養!”
試問哪個男人能拒絕身邊跟著一條威風凜凜的大狗呢!
常歲安則催促道:“寧寧,你給它取個名吧!”
取名困難的常歲寧看了看地上的栗子殼,和大狗身上的棕黑毛色倒十分相像,便道:“就叫它黑栗,如何?”
“好名字。”
答話的是崔璟。
此處帳簾被打了起來,常歲寧抬頭看去,便見崔璟走了進來。
元祥等人趕忙行禮。
崔璟看了一眼元祥,又看向那隻趴在地上吃栗子的大狗,道:“你倒是賊不走空。”
元祥“嘿”地笑了一聲:“屬下想著大過年的,頭一趟出門,若是空手而歸,總歸不是個好兆頭。”
常歲寧則笑著問崔璟:“崔大都督看此狗如何?”
崔璟點頭:“嗯,栗子剝得不錯。”
常歲寧狐疑地看著他:“……你是想說它比我厲害嗎?”
崔璟輕咳一聲:“豈敢。”
幾人逗了逗狗,玩笑了兩句,常歲寧便站起身來,說起正事:“鐵石堡被襲,薊州城中,應當已有動作了。”
崔璟跟在她身後,在幾案旁坐下,點頭道:“薊州城中,諸事已安排妥當,隻等消息了。”
常歲寧看向帳外:“不管康叢最終如何選,鐵石堡糧倉已毀,等同重創了康定山,此計怎麼都是不虧的。”
世事無絕對,兵法謀略謀到最後,謀的乃是人心,但人心最易變。
但即便康定山能活著動兵,沒了後方糧倉支持,便等同被扼住了喉嚨,縱然不得不戰,玄策軍也能以更小的代價來完成這場戰事。
但相比於“更小”,常歲寧還是希望,能以“最小”的代價終結這場動亂。
她這個願想能否達成,便看康叢的選擇和運氣了。
……
今日已是康叢自昏迷中轉醒的第六日。
這六日間,他中途起了高熱,心神不寧,噩夢不斷。
他夢到了諸多幼年之事,一次,不,不止一次……父親醉酒後衝進來,拿鞭子抽在他的身上,罵他是賤種。
他驚恐地醒來,下意識地摸向肩膀處,那舊時疤痕猶在。
父親不止打他,還時常對阿娘拳打腳踢,阿娘從不反抗,阿娘在用她的一舉一動告訴他,父親是天,隻有討得父親歡心,才能活下去。
所以他從未想過去恨父親,或許因為他清楚,恨那個字,太沉重了,他擔不起恨父親的代價,父親警惕防備,也從未讓他擁有去恨的能力,他若放任自己去恨,便隻會毀了自己。
所以他拚命地討好父親,這幾乎已成了一種被自我規訓的習慣。
和洪郴動身的那日,他穿上了那件狐皮裘衣,那是他最威風的一件外披,其上的狐皮是妹妹獵來的——
他穿上它,騎上馬,渾身充滿了力量,他想要向父親證明自己,讓父親對自己刮目相看,但事與願違……
可是,即便那次任務成功了,父親當真就會對他露出慈愛欣賞之色嗎?
幼時他總盼著長大,自認長大後就能擁有更多力量,不再遭人欺淩,但隨著長大,他卻發現,很多力量無法通過自身來實現,而需要外力的加持,但那些外力,父親總吝於分與他……
夢中,他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了站在父親身邊的兄長們,而他像一條無家之犬,隻能遠遠匍匐著等待著他們哄笑著丟來的食物碎屑。
他忽然出離的憤怒,他平生第一次生出這樣明確的憤怒——憑什麼?為什麼?!
他曆來隻恨兄長,可這一切苦難和不公,分明是源於他的父親啊!
他的父親永遠不可能對他改觀,即便他當真變得強大起來,等著他的也隻會是父親的疑心提防,而非器重欣賞!
這個突然明晰的認知,讓他自幼構建出的那個自欺欺人的堡壘轟然崩塌。
又一個夢中,他看到了那匹帶著他回來的馬,那匹馬成為了他的化身,他親眼看到了自己被人烹煮分食的下場,然後猛然驚醒過來。
醒來之後,等著他的,卻是另一個噩夢。
渾身被冷汗浸濕的康叢,坐在床榻上大口喘息時,月氏和一名侍女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康叢從母親慌亂到了極點的話語中得知,他的父親要見他。
或者說,是要問罪他。
這突如其來的問罪,顯然是出事了。
“車馬已等在外麵了……”月氏和侍女一起手忙腳亂地為兒子穿衣,邊顫聲道:“見到你父親之後,記得好好與他解釋……”
“沒用的……”康叢虛弱地站在榻邊,喃喃著道:“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月氏麵色蒼白:“不會的,你父親他不會的……”
這時,急促的腳步聲入內,伴隨著少女的嗬斥聲:“統統都出去!”(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