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先讓這老道替他蹭一蹭灰泥。
無絕懷此心思在,便不由分說地推著天鏡往洞內鑽去。
此處狗洞的確隱蔽,且是無絕親手所挖。
但刺史府防守森嚴,連隻外來的蒼蠅輕易都飛不進來,這處狗洞的存在,便僅有一個原因:有人允許它存在。
很快,此事便被人報到了常歲寧麵前。
居院的內書房中,已沐浴罷,半披著發的常歲寧擺擺手,表示隨他們去。
姚冉正在旁彙稟事務,也提到了海州戰事,海州亂象仍舊未平息,但暫時尚未波及到淮南道管轄之下的楚州,常闊已讓何武虎帶兵去往楚州加強防守,並留意海州戰況。
將主要事務彙稟完畢,姚冉看向常歲寧:“時辰不早了,大人奔波多日,不如早些歇息吧。”
常歲寧點頭,笑著看向姚冉:“也辛苦你了,你也回去歇著吧。”
“是。”姚冉施禮,正要退去時,忽聽上首的大人問道:“這些時日的書信,全在此處了?”
姚冉微抬首,順著自家大人的視線看去,點頭道:“大人的私人信件,皆在此了。”
常歲寧便點點頭:“無事,你去歇息吧。”
姚冉應下,退出了書房之後,眼底有一絲思索,大人是在等誰的來信嗎?
常歲寧在那些書信中挑揀了幾封來看,便撐腮打起了嗬欠,遂也不再強撐,將書信放下,回了臥房去。
此夜無夢,常歲寧次日照常起身習武罷,正準備用早食時,有官吏匆匆前來傳話,讓她往前衙去。
前衙來得是今年的荔枝運輸使者。
使者風塵仆仆,荔枝卻新鮮非常。
荔枝運輸不易,為了保證果子新鮮,多是以整棵樹的形式運送,以保證荔枝不落枝,不腐壞。
眼下這些荔枝顯然是剛被人從果樹上剪下來處理過,此刻連著枝葉一串串整齊地碼放在一口口箱子裡,箱中鋪著冰塊兒,在炎炎暑日裡冒著絲絲寒氣,外皮半青半紅的荔枝飽滿鮮亮,一眼望去便十分解暑。
常歲寧不敢想,值此戰亂之際,這些荔枝千裡迢迢運到此處,這一路上到底耗費了多少物力人力,甚至是人命。
她知道,明氏並不是貪於享樂之人,對方所真正在意的是天子威嚴,大約是覺著,荔枝若不能正常運輸,便代表著天子權威有失。
嶽州重建朝廷撥款困難重重,金貴的荔枝卻可照常運輸——朝廷與天子的威嚴,究竟該如何維持彰顯,每個人似乎有不同的見解。
見常歲寧一時沒說話,那使者畢恭畢敬,而又滿臉感歎地道:“陛下特讓人傳信,將今年的荔枝分一半運至江都,這可是從未有過的先例,可見聖人對常節使的厚愛程度……此乃旁人求之不得的無上天恩呐。”
常歲寧微微笑著點頭:“使者說得是。”
說著,轉頭交待王長史:“使者一路舟車勞頓,讓人帶使者前去洗塵消暑,再令人備上酒菜。”
王長史應下,很快帶著使者離開。
常歲寧看著那足足幾十口箱子,讓人先行合上,送去冰窖中保存。
常闊拄著拐,陪著常歲寧出了前堂,經過園中時,四下無旁人,常闊忽而試著問:“……那回殿下起高熱,說想吃栗子……莫不是我聽岔了?”
實則殿下說得應當是荔枝?
這件事,常闊早就想問了——殿下死後的那些年裡,每逢荔枝運送入京,那位聖人都會讓人送去崇月長公主府。
聽說的次數多了,常闊便回想起了那件舊事。
彼時殿下大約十四五歲,頭一回傷得那樣重,昏迷了兩日後,又起了高熱,燒得糊塗間,口中竟一反常態地喊起“母妃”,說想吃“栗子”。
常闊俯耳一聽,連忙接話:【栗子有得是!等咱們養好傷,當事兒地吃它個百八十筐!】
於是,待李尚轉醒後,便見帳內擺了好幾筐栗子,以及常闊那張憨態可掬的笑臉。
彼時,李尚看了看栗子,又看了大常,沒多說什麼,隻開心地笑了。
傷痛纏身高燒之際,人好似滾在刀山火海裡,冰鎮清甜的荔枝,想一想便讓人覺得舒適,但比起荔枝,彼時她迷迷糊糊間更想擁有的,應是母親的寬慰和陪伴。
就像阿效生病時,母親總會拿手去摸阿效的腦袋,好似每個能被母親摸一摸頭的孩子,病痛都會消減許多。
但那回,李尚也被人摸了腦袋,也有人守在她床邊,一再探她的額溫,雖然他打盹兒時的呼嚕聲過於熱鬨,好似有人在她夢中敲鑼打鼓,但這熱鬨卻也叫人安心。
時隔多年,再提起此事,常歲寧並未否認,已釋懷的事無需否認,她對常闊笑著說:“你才知道啊。”
常闊笑著歎氣:“是屬下愚笨。”
“不笨。”常歲寧道:“之後我發現栗子更好吃。”
從那後,她便喜歡上了吃栗子,既便宜又管飽,就有一點不好——好端端地,非生了層賊難剝的殼。
常闊短短瞬間想了許多,他記得那次殿下傷重,彼時明氏信不過軍醫,特意尋了一位名醫前來軍中為殿下看診,他原覺得這是愛女心切之舉,但隨行而來的內監屢屢緊張地詢問那位醫士:【日後可會耽誤握刀?】
問一次不當緊,兩次三次也沒什麼,但問了那麼多遍,可見在意,問得他心頭無端都有些惱火了。
常闊自諸多舊事中抽回神思,再看著眼前的少女,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地悶聲道:“這荔枝殿下若不想收,那咱就不要。”
常歲寧慢下腳步,看向前方,緩聲道:“老常,你不必為我感到委屈,我早就不委屈了。”
“我有你們呢。”她轉頭看向常闊,道:“阿爹,你們都是我認真選定的家人,你說這世上,幾人能有這份可以自己挑選家人的福氣?”
驕陽下,少女眉間氣態清絕,眼底是真切的愉悅和慶幸。
常闊卻忽而喉頭一哽,紅了眼睛。
二人相伴走了一段路之後,常闊攢了攢眼淚,才又問:“那荔枝……咱們要是不要?”
“為何不要。”常歲寧道:“值不少銀子呢。”
“……要拿去賣不成?”常闊愣了一下,小聲道:“禦賜之物,可不興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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