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太監高唱罷一聲“不得有誤”,以及“欽此”二字落下,堂內愈發寂靜了。
常歲寧卻是未有伸出雙手接過那道聖旨,而是徑直起了身來。
此刻他握著那代表天子無上尊令的密旨,無聲間,便對那迎麵走進來的少女存下了一分輕視。
她倒要聽聽,這道旨意又是為何而來。
這直白而危險的話語,縱然是以平靜口吻道出,卻依舊叫藍袍內侍神情驀地一驚,他儘量做出威嚴之色:“……大膽!常節使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是存下了反心不成!”
那青袍少女依舊沒有伸手的意思,隻眼神幾分不解,開口道:“聖人欲使江都軍平洛陽之亂,卻讓傷病在身的家父領兵,而使我入京去——”
胡粼臉色有些不自在,不由在心中歎氣,是啊,他怎麼也這般聽不得呢……
很快,常歲寧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堂外。
每個人都是恐懼的,恐懼一不小心選錯了路,便會讓自身與堅守之物,就此淪為被時勢碾碎的一粒灰塵。
他昨日聽聞了洛陽失守的消息……而聖人欲著令常闊率兵趕往洛陽,不如先用這道密旨施壓,讓常闊趕緊動身才是正理!
至於那存心怠慢的常節使,等回頭到了京中,再叫聖人問罪不遲!
顧二郎聽得這句要求,正無奈要讓人去向常闊傳話時,忽有小吏快步前來通稟:“節使大人回來了!”
她動作極快,那藍袍內侍隻覺眼前寒光閃過,脖頸間忽而一涼。
範陽軍不殺他們,卻自有懷揣貪念與惡念者伺機作亂。
答案分外清晰,他再想不出第二人了。
陳氏抿唇一笑:“郎主這不是也聽不得旁人說常節使不是麼?”
藍袍內侍麵容幾變,看了一眼那倒是十分聽從女兒的安排,站在那裡動也不動的常闊,到底暫時忍下了發作之辭,將那密旨徐徐展開,揚聲宣讀。
藍袍內侍遂揚起眉梢,手捧密旨:“請常節使和忠勇侯跪下接旨罷。”
胡粼在窗前這一站,便站了一整夜。
胡粼聞言又枯坐片刻,心內起伏不定,遂下得榻來,飲了半盞冷茶。
天亮之際,雨水已休。
她說話向來很衝,藍袍內侍聞言麵露不悅,冷眼掃去,冷笑道:“常節使手下之人好沒規矩,妄自插言,是為僭越,若是在司宮台內,早就拉下去杖殺了!”
“?”胡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家夫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是怎麼冒出來的。
胡粼遙遙望向江都方向,他雖摒棄了諸多疑慮,但他實際上並不確定常歲寧的想法……此次去信求援,能否等到援軍,尚是未知之數。
現如今,隻要她願意,她已隨時可入此逐鹿之局——以年僅十八的異姓女郎之身,以絕無僅有的奇偉之姿入局。
胡粼似有意問:“夫人倒是說說,哪裡不一樣?”
“要郎主來說,這人與人是能隨便作比較的嗎?”
她問:“聖人此舉,是想要我反嗎?”
窗外在下著細雨,雨絲隨風打在麵頰上,帶著雨水的潮濕氣,這潮濕雨氣將胡粼一度拉回到了汴水之上,與那位寧遠將軍初見時的情形中。
胡粼沒有答話,但他心中自有一杆秤在,之所以想聽夫人來說,倒更像是為了進一步說服自己。
陳氏道:“範陽軍所到之處,雖不比卞軍過境那般殘暴,但也是一片亂象……”
又吩咐道:“將忠勇侯也一並請來!”
“但郎主擔憂朝廷責問,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陳氏見丈夫眼底仍是一派茫然之色,道:“世事少有兩全法,郎主不妨問一問自己,選擇守在汴州為得是什麼。”
他身形僵住,下意識地踉蹌後退躲避,並抬起手去觸摸自己的脖子,而比他更先反應過來的,是他身側另外兩名內侍的驚叫聲。
藍袍內侍將布帛合上,垂眸道:“請常節使接旨吧。”
“這才是正常。”陳氏道:“就憑常節使先前在汴水力阻徐正業叛軍,讓汴州百姓未受分毫損害,又不遺餘力地幫咱們救災,祈福……有這份恩情在,此時若郎主也將常節使視作洪水惡獸,那才是真的狼心狗肺!”
江都城中也一連數日陰雨連綿,空氣中帶著深秋的潮寒。
“帶上我的親筆書信,快馬趕往淮南道,請求常節使出兵援助汴州——”
而下一瞬,那雙眼睛的主人目不斜視地拔出腰間佩劍。
他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夫人驚歎常節使是個神人……
這個名為一無所獲的收獲,讓胡粼有著短暫的怔然。
因心中有此依仗在,他行事便少了份忌憚,認定了那常歲寧不敢不遵。
他不由問自己,如今這世上還有第二個如她這般的人嗎?
陳氏將身子坐直了些,眼睛亮亮地問:“郎主也覺得常節使是個神人?”
新任司宮台掌事是他義父,此番他便是被義父舉薦前來傳旨,為安他的心,義父私下提點過他,聖人行事向來有謀劃,既有此舉,便是有把握必能讓那常歲寧聽命入京……
常闊拄著拐走進堂中,剛要撂袍跪下,卻被常歲寧抬手攔下:“家父腿腳不便,這跪便免了,請公公直接宣旨吧。”
“那能一樣嗎?”陳氏又道一聲。
剛被提拔上來的汴州新任參軍,接過胡粼遞來的書信,眼神意外之餘,精神猛地一振,重重抱拳:“屬下領命!”
“常節使貴人事忙,可是叫我等好等。”藍袍內侍揖禮間,似笑非笑地道:“我等攜天子密令而至,卻空等五日餘,實是前所未有之事。”
跟著跪聽的康芷臉色沉了下去,顧二郎也愣住。
藍袍內侍道:“此道密旨還需忠勇侯一同跪聽。”
“夫人才是那個神人……”胡粼重重歎氣,眼底俱是茫然:“怕隻怕到頭來,在朝廷和世人眼中,我請常節使入河南道,與倒戈範陽王並無區彆……”
這是明晃晃的怠慢聖意!
藍袍內侍精神一振,連忙道:“快快讓常節使前來接旨!”
“再看看常節使又是如何治理淮南道的?”陳氏道:“或許要說,淮南道屬常節使治下,是為立足之處,她自然沒有不用心的道理……可夏時嶽州瘟疫,與常節使本無妨礙,常節使卻也親自前往救助那些可憐百姓,這不是大仁大義又是什麼?”
常歲寧抬腳踩在那被鮮血浸染的聖旨之上,道:“聖人英明,曆來算無遺策,不可能不知曉此一封聖旨會讓臣子寒心,會使君臣離心,會有將我逼反的可能——”
“所以,必是這內侍居心叵測,假傳聖意。”她看向那兩名瑟瑟發抖的內侍,問道:“兩位公公,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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