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div一副懸掛於東暖閣偏殿書房牆壁上的堪輿圖占據了半麵牆那麼大,大明皇帝微微抬頭打量著它。萬曆天子的神情不悲不喜,不知應該說是淡然還是冷漠。
一個窈窕的身影從門口走入,看著背對自己的皇帝輕喚一聲“皇上……”
朱翊鈞沒有回頭,甚至也沒有立刻回話,就仿佛不曾聽見一般。
“皇上是要處置臣妾了嗎?”窈窕的身影往前走去,一直走到皇帝背後,幽幽一歎道“不管是鴆酒還是白綾,皇上……念在臣妾陪伴皇上多年的份上,讓臣妾最後放肆一次吧。”
說罷,她也不管皇帝如何回應,隻是緩緩伸手將皇帝從後抱住,將自己的側臉靠在皇帝背後,仿佛在認真地聽著皇帝的心跳。
過了一會兒,她深吸一口氣,鬆開手來,緩緩跪在皇帝身後,小聲道“臣妾不想聽那些奴婢宣讀聖旨,請皇上親口宣判吧,好嗎?”
“你要朕宣判什麼呢?”朱翊鈞終於轉過身來,看著跪在地上的鄭皇貴妃,道“難道你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這件事自始至終都不是朕的主意?”
“臣妾自然知道,但無論是誰的主意,最終都隻有皇上才能決斷。”鄭妃抬起頭,目光中說不清是酸楚還是決絕“大明終歸是皇上的大明。”
朱翊鈞歎了口氣,搖頭道“大明的確是朕的大明,但朕一個人卻也拗不過百官。”
鄭妃苦澀道“不是皇上拗不過,隻是後果太嚴重,臣妾明白。”
“你可能明白,也可能並不明白。”朱翊鈞搖了搖頭,道“皇帝在很多人眼裡是無所不能的,因為天下大事決於皇帝一人。但其實,天下沒有誰真正無所不能。皇權……它需要有人代行,因此皇帝離不開朝廷……而朝廷,就是百官。”
他看著鄭妃,淡淡地道“誠然,百官的權力來源於皇帝,但皇帝如果沒有百官,這皇權再大,卻也做不成任何事了。”
鄭妃似乎並不想糾纏這些,隻是問道“百官都想要臣妾死嗎?”
朱翊鈞歎道“百官在意的從來不是此事,百官隻是想讓朕承認剛才這些道理。”
鄭妃眼裡露出一絲迷惘,道“可皇上顯然明白這些道理呀。”
“朕說得很清楚,百官不是要朕明白——他們當然知道朕明白,他們是要朕承認。”
鄭妃有些生氣,咬牙道“這是欺君,皇上!”
“是啊,這是欺君,可是那又怎樣呢?”朱翊鈞歎息道“一個人是欺君,一群人還是欺君,但如果是所有人,那就不是了。”
“臣妾明白了……那皇上就遂了百官心意吧。”鄭妃的語氣帶著濃濃的自嘲,頷首道“臣妾得蒙皇上恩寵這麼多年,若能一死而平百官之怒,猶如楊玉環香消玉殞與馬嵬驛,倒也沒什麼遺憾的……至少,臣妾鬨出來的‘禍患’比她總還是小多了吧。”
朱翊鈞嘴角抽了抽,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和高務實還討論過楊玉環之死,當時兩人都認為楊玉環本人並無顯過,而李隆基之所以在朝中那樣用人,實際上另有原因。
不過這都是廢話了,反正說到底,他們兩人當年都認為楊玉環隻是做了替罪羊罷了。無非盛世之時需要這樣一顆光彩奪目的璀璨明珠作為點綴,而當國勢動蕩,那就隻能把罪過推到明珠頭上,說一切都怪這顆明珠使得君王玩物喪誌。
可笑啊可笑,現在自己也差點成了這樣的君王。
幸好,朕身邊的宰相不是李林甫,而大明也出不了一個真正的安祿山……
“務實說,藥膳案查無實據。”
鄭妃詫異莫名,睜大眼睛問道“皇上?”
藥膳案才查了一天,高務實就說查無實據?這顯然不合常理。
朱翊鈞卻沒搭理,反而繼續道“但他也說了,畢竟事由翊坤宮起,因此你不得不受一些委屈,暫且由皇貴妃貶為貴妃,等常洵封藩之國……再說。”
鄭妃垂下頭,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隻聽得到她幽幽的回答“原來高閣老就是百官。”
朱翊鈞麵色稍變,但過了一會兒,卻又歎息道“莫說是你,就連朕也不知道他現在究竟……該怎麼算。”
頓了一頓,這次皇帝沒等鄭妃插言,便繼續道“不過,無論怎麼算,朕都知道他對朕沒有惡意,也沒有野心。”
鄭妃低著頭,語氣平靜地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
“朕猜到你會這樣說,朕也知道,恐怕不止你一個人會這樣想。”朱翊鈞道“如今奏疏未上,票擬未附,朱批未下,詔書未宣……所以你現在依舊是皇貴妃,不是什麼罪人,不必一直跪著。起來吧,看看這幅堪輿圖。這是務實走後,剛剛派人獻上的。”
鄭妃不知皇帝為什麼要她看堪輿圖,但既然事已至此,她隻好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抬頭打量這幅據說剛剛送來的堪輿圖。
她過去也曾看過堪輿圖,但今日這幅與往日卻有很大差彆,其中最關鍵的就是顏色變了。以往京華獻上的堪輿圖雖然精細,但都是黑白的,而今天這一幅卻是彩色。
鄭妃對堪輿圖並不陌生,她一眼就看出居於整幅圖中心位置的這一大片大紅色區域正是大明。細細再看,卻發現包括土默特、鄂爾多斯、滿洲、乃至朝鮮,都是大紅底色。
但她馬上又發現,南方的安南以及大明口中的“三宣六慰”等地,甚至南洋諸多島嶼,在這幅圖上都是橘紅底色……哦,還有大明東南部海外的一處瓜子狀島嶼也是。
鄭妃奇道“這安南不是內附了嗎?”
朱翊鈞麵無表情地道“安南自然內附了,但朝廷並未派遣流官治理。”
鄭妃搖頭道“可是如果要這樣說,土默特和鄂爾多斯該如何算?朝廷也未派遣流官治理。”
朱翊鈞略微驚訝,轉頭打量了鄭妃一眼,終於點頭道“是,你說得沒錯,那你再想想這圖上顏色為何是這般安排。”
鄭妃點點頭,果然思考起來,過不了多久,她的麵色就開始逐漸嚴肅起來,沉吟道“皇上,這幅圖是……高閣老在宣示?亦或者說,他在威脅皇上?”
“你不要總把他往朕的敵手一方去擺。”朱翊鈞皺眉道“務實這幅圖是在告訴朕,不必擔心他的野心,因為他的野心早已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