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夜尊遣人來請君若去卜卦，君若帶上了南星。
夜尊躺在榻上，朔光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地喂藥。
見到君若來了，夜尊才擺擺手示意不喝了。朔光將夜尊扶起來，靠坐在床上。
夜尊的眸光渾濁，連擺手也很費力，如即將枯死的老藤。
“君若見過夜尊。”君若攜南星行禮。
“星君有勞了。”一句話的功夫，玖夜咳了許久，“勞星君為我不夜巔卜上一卦。”
君若有些吃驚，她以為夜尊是要為自己卜一卦，沒想到，大限將至，他所求還是為不夜巔。
南星在棋盤上落下一顆黑子，銀芒流轉，於棋盤上彙成一條銀河，銀河中點點星辰忽明忽暗，東南方一顆星辰黯淡。
南星瞥一眼君若。
君若會意，撥動那顆星辰，旁的星辰黯淡下去，隻餘那顆星發出黯淡的光。下一刻，星辰爆發出亮光，乍亮後又泯於黑暗，棋盤上方顯現出一字：欲。
君若提了一壺酒，來到了不夜巔西南角，此處是個荒廢的園子，人跡罕至。四角亭中有一美人靠。
不夜巔雖無四季，或許是因為玄燭，空氣中漂浮著焦灼的熱意，君若索性上了涼亭，躺在四角亭彎曲的翹角上。
君若仰躺著，不夜巔的天空黑漆漆的，無月亦無星，這本是一處死地，是前夜尊為族人拚出了一條生路，還有現任夜尊，君若回憶起夜尊的神情。
“欲”字一出，夜尊一瞬間就像是老了幾十歲，這個為了不夜巔營營逐逐了一輩子，臨了卻仍棲棲遑遑的老者。
後來，夜尊屏退了眾人，讓她為儘歡卜一卦。這個不夜巔的最高統治者，是仁君更是慈父，隻可惜，不夜巔將亂，而儘歡屬實紈絝。
那一卦並未卜成，儘歡闖了進來，他睨了君若一眼：“星君請回吧，不夜巔不會亂，我也不勞您費心。”
君若隻覺得胸臆間燃起了一把火，燒得她心肝脾胃火燎一般的疼，她又灌了口酒。
這是君若第一回飲酒，她不了解自己的酒量，所以隻敢飲梅子酒，梅子酒酸酸甜甜，倒是緩解了胸臆間的不快活。
白瓷瓶中的梅子酒很快見了底，酒瓶往下滾，君若好似忘記了自己會靈力，探身想去撿。
白瓷瓶滾呀滾，落入了一隻白皙寬大的手中。
“你是誰？”君若索性趴在翹角上，睨著亭下的人。
“我叫君嶼。”亭下的人仰著頭看她，眼尾眉梢都帶著笑意。
“君嶼，你有酒嗎？”君若也笑。
“你等等。”君嶼轉身離去，君若對著他的背影喊：“梅子酒。”
不多時，君嶼回來了，他手裡提兩個白瓷瓶，白瓷瓶晃一晃，發出清脆的聲響。
君嶼站在台階上，仰頭望著君若：“有的。”
君若愣了片刻，才想明白原來他在回答先前那句“你有酒嗎？”
君嶼抬起手，將白瓷瓶往上舉。
君若伸手去接，指尖觸到了他的指尖，他的指尖很涼，涼得仿佛茫茫雪山中的雪蓮，幽幽深井中的浮萍。
君若一驚，這才注意到他白得過分，握著白瓷的手快要與白瓷混在一處。她依稀記起進園子四五米處有一水井，莫不是？
君若的神色落在君嶼眼中，他對著君若笑：“不必驚慌，我是鬼。”
正常邏輯應該是不必驚慌，我不是鬼。
哪有見了鬼不慌的？或許是酒壯了慫人膽，君若問：“鬼都同你長得一般好看嗎？”
這鬼長得一點都不像鬼，在她的印象裡，無論是青麵獠牙的厲鬼、長舌拖地的吊死鬼、瘦弱嶙峋的餓死鬼都是麵容可怖的。
即便是因美貌留名的潘安、宋玉之流，死後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像這般神明俊朗的鬼，實屬難得。
“我是最好看的。”說話間，君嶼的眼尾眉梢又都帶上了笑。
最好看的？不期然，君若腦海中浮現出一顆朱砂色的淚痣。
君若搖了搖頭，將畫麵趕走，問：“你叫君嶼？哪個君？”
“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我心上人取的。”君嶼的聲線染上了暖意。
君若曾窩在私塾的門外聽先生教過，這句詩是情人間的海誓山盟，他倒是一隻癡情鬼。
見君若沒有接話，君嶼問：“你怎麼不問我她在哪裡？”
君若沒立刻回答，晃了晃手裡的白瓷瓶。
君嶼會意，舉起另一瓶，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梅子酒跟著晃了晃。
君若仰頭飲了口酒：“前程已逝，好酒當前。”
君若的本意是，你都成了鬼了，再續前緣怕是不能夠，不如忘卻故人，過好眼下，爭取早日投胎。
君嶼仰著頭，下頜弧線卻帶上了冷，他又飲了一口酒。
君嶼沒有五感，嘗不出梅子的酸甜，也品不出酒的辛辣，但隻覺得那酒一路順著喉管，直燒到胃裡。
她說前程已逝！她竟然說前程已逝！
因著君若一句前程已逝，君嶼靈海內的那朵彼岸花花瓣顫動著，忘川裡黑霧跟著翻湧。
君嶼又仰天灌了口酒，才緩了緩心神，遏製住了逸散的靈力。
君若以為他正因心上人傷懷，也不作聲，默默陪著飲酒。一時間，除了梅子酒入喉的吞咽聲，安靜異常。
夜風傳來了腳步聲，這荒蕪的園子，難得這麼熱鬨。
君嶼也聽到了，對上君若的目光，躍身上了亭子。
兩人趴在翹角上，用高高翹起的亭角擋住身形。
腳步聲停在了幾米遠的地方。
“怎麼樣了？”聲音清脆悅耳，有些耳熟。
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已經著手在辦了......”
之後的話，君若沒聽到。想也知道，兩人應當是壓低了聲音。
兩人交談了十幾分鐘才離開，等夜風中沒了腳步聲，君嶼喃喃：“深更半夜，荒園私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