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目送周圍人走得乾淨,杜破陣從容坐下,感慨搖頭:
“拚命三郎,拚命三郎……張三郎,你和秦二郎真是好大的膽子!”
“杜老大才是真正的好膽子,當日敢去,今日敢來!”張行伸手做邀。“且喝兩杯熱酒,省的待會耽誤說事。”
“也好。”杜破陣接過酒來,自斟自飲,吃了五六杯酒,嚼了七八根肉,這才放下手來,安靜來看對方。
“明人不說暗話。”張行想了一想,直接開口。“渙水上糧食事關重大,萬萬劫不得,我奉命要引芒碭山的人過渙水,自投官軍羅網,想讓杜老大助我一臂之力。”
“那我也不說暗話。”杜破陣坐在石板前平靜以對。“張三郎今日便是說出一萬個大道理來,我也不能答應。”
“不答應便是要生死相對了?”
“官匪之間,生死相對,才是根本的道理。”杜破陣依然麵色不變。“反倒是咱們這般坦誠相見的少一些。”
“杜老大。”張行想了一想,正色來講。“咱們難得的際遇,有這麼一番傾蓋之交,就不要各自說這些廢話了,你將你的利害說出來,我將我的知曉對出來,成與不成再來計較……如何?”
“若不是看當日一番際遇,意氣相投,我也不來了。”杜破陣伸手以對。“張三郎先講。”
“第一條,便是這糧食來曆。”張行言辭清楚。“江東賦稅比東境還要高一半……這次的糧食不是轉運不及補上的,而是委實不足不得不拖到今日的,更是我們這個巡組千辛萬苦計較,儘量沒動百姓從大戶人家搜羅齊的……一旦被劫,江東怕是還要補稅,到時候很可能便是餓殍滿地了。”
杜破陣麵色發黑,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這自是朝廷盤剝過重。”
“我知道。”張行平靜點頭。
“你知道?”杜破陣冷笑一聲。
“我知道!”張行再度認真點頭。
杜破陣終於沉默。
“其二,山上幾個真正的大匪首,都是有根基的,樓老大是什麼鯨魚幫左氏的人;周老大跟龍岡上的鷹揚中郎將陳淩是故交;韓老大乾脆是陳淩的屬下……陳淩視江淮豪強和芒碭山匪徒為自家私產,鯨魚幫也想著借匪勢自重……你以為黑的,可能是白的,你以為白的,可能是黑的……聚義堂上,幾乎全都是周邊幾十年、幾百年的地方豪強和準備卷了財貨就走的所謂豪傑,就你們幾個東境來的是真正的流匪。”張行繼續來講。
“我知道。”輪到杜破陣平靜說這句話了。
而這一次,張行卻沒有像對方那樣追問,反而拿起筷子在石板上敲了起來,一時叮當作響:“你既知道他們都是假的、壞的,為何還要跟著他們做事?”
“因為窮,因為餓,因為落魄。”杜破陣扭了扭脖子,認真盯住了對方,緩緩而言。“因為我的兄弟們也跟我一樣窮、一樣餓、一樣落魄……張三郎曾與我說自己落魄過,但一定不曾像我這般落魄過……我少年時家道中落,窮的在野地裡天為被、地為席,餓的去偷好友家的羊,偷了一隻又一隻,他隻做不見,最後被他嬸子發現,去告了官,逼得我們一起逃到外地,到了外地,我再去偷彆人家的羊,就理直氣壯許多,因為我不能讓為了我而逃出家來的兄弟跟我一樣餓……張三郎,我問你,今日我的所有兄弟都窮困到要從東境溜門子過來乞活了,現有官糧在前,你便是有十分道理,我又如何能不去偷來給我兄弟來吃?再說了,便是退一萬步來講,不偷官糧,難道還要我們去偷窮人家的羊嗎?”
張行沉默了許久,以至於秦寶數次回頭來看。
而漸漸的,杜破陣也有些不耐起來。
但終於,心中之前便有一個大膽計劃,今日聚義堂後更加篤定的張行還是下定決心緩緩來問了一個關鍵問題:“誰是你兄弟?”
杜破陣怔了一下,然後很快醒悟,並低頭以對:“當然是我自家那二三百兄弟……不過張三郎,你雖是官,我也認你做半個兄弟。”
“這是我的幸事。”張行心中大定。“但現在,你隻是想給自家兄弟找活路對不對,並不顧的其他?因為你已經窮困到並不計較其他的地步了,是不是?這芒碭山上的上萬人,並不是你的義氣所在,是不是?”
“是……都是。”杜破陣長歎了口氣,然後艱難來講。“但是張三郎,無論如何,我須對我兄弟講規矩,講義氣,他們等著我給他們活路呢,而你不給他們活路。”
“那要是我給你個大大的活路,還讓你帶幾萬個兄弟,你還能對他們講規矩,講義氣嗎?”張行忽然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什麼意思?”杜破陣微微皺眉。
“如果,我能想法子,抬舉你替換了左家,做渙水口的生意,你願意接嗎?”張行雙目炯炯,淡淡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
“如何……”杜破陣本想質疑,但旋即想到了對方身份和後台,卻又沉默,片刻後乾脆點頭。“我覺得可以。”
“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這次,反而輪到張行搖頭。“首先你要配合我,做了這件事……其次,要等我跟巡檢在年後借勢處置了左氏兄弟……最後,你還要在掌握什麼鯨魚幫後,將芒碭山上被打散逃竄的閒漢,儘量收羅起來養好……事情做好了,便是一舉三得的好事,你落得大活路,我落得連這無關的芒碭山上山賊閒漢都能對得起天地良心。”
杜破陣思索片刻,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若是能有這個前途,讓兄弟們不去偷羊,如何不能陪你做此事……本就是給兄弟們找活路的小生意大生意差彆罷了;其次,我既認你做半個兄弟,你又說出這話來,如何不能陪你賭一把?隻是最後一條……”
“最後一條如何?”張行蹙眉來對。
“最後一條是不是有些艱難?”杜破陣認真來問。“長鯨幫本有萬餘纖夫,忽然再來數千閒漢……能養活起來嗎?”
張行終於仰頭失笑:“杜兄是沒做過這等大生意的吧?”
“確實出身低微。”杜破陣有一說一,絲毫不怒。“而且低賤了一輩子。”
“那我來說吧!”張行往身後還帶著血漬的豹子皮上一躺,拿出筷子往前麵石板上一敲,登時便有了當年在鍵盤上指點江山的感覺。“這天下事,無外乎是兩件事,一個是將餅子做大……這件事情挺難,我也還沒頭緒,暫且不說;另一個便是來分餅子……按照道理來說,一人一口都有的剩,都還能存著做其他事情,但實際上就是,上頭人寧可吃一口扔一百口,或者把餅子堆起來看個樂子不吃,也要逼著下麵的人十個人分一口。”
“這倒是實誠話。”杜破陣感慨萬千。
“種地的吃不飽飯;養蠶的穿不上絲綢;造房子的沒有立錐之地;打鐵的家裡沒有一口好鍋……自古都是如此。”張行本欲長篇大論,過過嘴癮,可剛說了兩句,卻又覺得無趣,隻能搖頭。“你知道你上次怎麼露出破綻的嗎?因為那些執事,全都是吃香的喝甜的,養尊處優慣了,如何還能像你這樣滿手繭子、十指全是傷口?”
“我懂了。”杜破陣恍然以對。“你是想說,長鯨幫的利市足以養多一半人,卻都被那些舵主、執事、護法和幫主自家吃了……所以,隻要我當了長鯨幫的幫主,卻還能對幫眾想我現在對自家兄弟一般講規矩講義氣,便一定能養得起他們……是也不是?”
“是。”張行輕聲點頭。
“既如此。”杜破陣忽然起身,就在石板前拱手。“請張三兄弟帶我們其他兄弟一程!”
張行如釋重負,足足在座中癱了七八息的時間方才起身,然後卻忽然跳上那塊大石板,隻在仙人洞中大聲來吼,驚得洞中人人來看:
“既如此,就請杜老大還有諸位兄弟,暫且跟著我張三,新年發個大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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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給大家拜年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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