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也覺得這個吐槽有點過於真實和尷尬了,也不再多言。
就這樣,二人各自帶著一點複雜心思,隻是在楊柳林裡的白塔中枯坐,等候訊息。
到了下午時分,烏雲漸起,天色漸漸有些沉悶的時候,白大小姐得到了準話,一名麵容很精致很漂亮的男裝女史過來,偷偷向白有思當麵陳述了皇後轉述的聖人原話——“這不是你該過問的”。
女史說完,便紅著臉飛也似的從白塔這裡逃走了,好像受不了這麼多男人聚在一起似的。
隻留下白有思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方才似笑非笑來問:“這不是你該過問的……張行,你說聖人知不知道這是我請求皇後去問的?”
張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但無所謂了,事實證明,白有思的繞後突襲戰術徹底失利了……傍晚時分,換班回來的秦寶帶回的新聞驗證了這一點,在南衙事實上失去了對聖人的最後一絲體麵後,張含在南衙跟大內的聖人直接溝通,很輕鬆的便通過了一個又一個荒誕卻又現實的南衙“鈞令”。
原來,今天中午,早在白有思得到那句回話之前,那個醞釀了好幾天的金銀征集令便已經正式通過了。
而且將會迅速得到執行。
用張含張相公的話說,並不是要剝削士民的金銀……譬如官吏,不過是要一月俸祿對等的金或銀罷了,算得了什麼?連一個月的俸祿都不願意捐出來,如何敢自稱忠君愛國?
須知道,大金柱本身非同小可,它既代表了三輝之盛德,也代表了聖人的權威,一旦立成,便是聖人以一己之力定下天地中樞的重要證明……所以天下四海都要表達出對聖人此舉的支持才行。
這麼一聽的話,似乎很有道理,尤其是秦寶老實孩子,認認真真轉述過來,大家似乎都無話可說。
不過,當早有準備的張行,宣布自己已經提前備好了金銀……伏龍衛上上下下一百五六十號人,按照俸祿累加,依照官價兌換,金銀都有,就等上頭來收了以後……伏龍衛上下還是用歡呼聲暗示了一種可能。
大家連一個月的俸祿都不想給聖人。
而就在伏龍衛上下千恩萬謝張三郎時,真正的伏龍衛常檢白有思卻隻是一聲不吭,選擇了直接在初夏的悶雷聲中沉默離開。
她當然不是在嫌棄張行喧賓奪主,搶自己風頭收買人心,歸根到底,事情真的到了這一步後,她還是不免因為自己的努力失效而沮喪。
而且,她不是傻子。
張行也不是,伏龍衛裡的大部分人都不是。
大家一清二楚,真要是全國上下一起扣一個月的俸祿也就算了,可又要金子銀子,又要官價,又要集中大規模短期內征收,這可就不是一個月俸祿的事情了。
最直接一點,官價和市價怎麼說?
官價一兩金子十兩銀子十貫銅錢,實際上呢?在政令下達之前的正常市場裡,就已經是一兩金子兌十幾兩銀子兌二十貫銅錢了。
這要是一旦形成大規模需求,必然還會引發聯動效應……尤其是在東都這座聚集了最多官吏的地方,大家到哪兒去找金銀?
而且誰舍得平白將兩三個月俸祿交出去?
那麼最終,就會逼迫官吏一哄而上,往民間去找。
可這個口子一開,哪個衙門還能平買平賣不成?平素都要白吃你家包子,何況是有朝堂正經名號來掏你的家底?
名義上是百官和四夷來掏這筆錢孝敬聖人表忠心,似乎就是個麵子工程,但實際上,這很可能會演變成一場讓舉國上下的文武官吏們徹底紅眼的劫掠狂歡。
“幸虧常檢和副常檢早有準備,不然兩個月俸祿就沒了。”新任白綬王振是市井中混過的,後來修為上來了,先當兵,再轉伏龍衛的,此時搶著下雨前在廊下用晚飯,還是不免主動表起了忠心。
“確實,已經點驗好了,就等明日上頭來,交了省事。”周行範也有些緊張不安之態。“但也就是伏龍衛這裡能這麼簡單,怕是到了淨街虎那裡,就撐不住了,恐怕直接要去勒索商戶……甚至不用勒索,隻要逼著商戶用官價兌換,自己去私下按市價兌換,多走兩個來回,就平白搶走了商戶金銀。”
“淨街虎肯定是最先動手搜刮的,也是動靜最大的,他們就是乾這個的。”掛著白綬的秦寶沉悶回複。“但若說層級,我覺得從錦衣巡騎和六部分司那裡就要鬨出岔子。”
“不至於吧?”不說周行範,便是王振都有些難以置信。“巡騎找誰要?六部分司都是員外郎了,挺體麵的京官……倒是地方官那裡不好說。”
“看著吧!”秦寶瞅了一眼一聲不吭悶頭吃著一碟醬肉的張行,堅持了自己的判斷。“我委實不覺得錦衣巡組那裡能穩得住。”
眾人一時議論紛紛,爭論不及。
不過,也就是在此時,忽然間,楊柳林外腳步匆匆,緊接著一位熟悉的麵孔帶領著一隊金吾衛闖入了白塔下的小院,讓尚在廊下用餐的伏龍衛們有些措手不及。
“怎麼在吃飯?金銀都準備好了嗎?”高督公神色匆匆而不耐。“北衙上下全是對聖人最忠忱的,今晚之前就要全部湊齊,然後親自交割麵聖……”
秦寶等人麵麵相覷,齊齊看向張行,而後者隻是不急不緩,認真吃醬肉肉。
“怎麼了?”高督公見狀,邁步向前,語氣拉高,姿態也登時變得凜然起來。“彆告訴我你們伏龍衛沒提前知道這事,然後早早做下準備。你們才該是最早知道的好不好?我告訴你們,北衙這裡不能出岔子,要是從你們這裡誤了事,便是白大小姐的麵子我也不留!”
張行麵無表情吃下盤子裡又一片肉,方才站起身來,擦了擦嘴,平靜以對:“高督公想多了,我們早就已經打包妥當,正想著廊下食一結束就往黑塔那裡送呢……高督公這麼勤懇,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高江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咱家忙糊塗了……竟然忘了伏龍衛是靖安台所屬,不打擾了。”
說著,居然微微抬手,然後直接轉身匆匆而去。
看那樣子,似乎是要親自督促,今日便完成所有指標。
另一邊,隨著張行平靜坐下,廊下的伏龍衛們卻再難有之前的放鬆了——便是秦寶都沒想到,連駐紮在西苑的伏龍衛都差點被迫交了兩份錢。
遑論他處?
遑論往下?
沉悶的氣壓中,走廊上方忽然一聲炸雷,讓人想起不愉快回憶的夏雨又開始了。
夏日驟雨剛剛起時,緊促而迅速,可見度也隨之下降了不止一個層級,過了好一陣子,雨水方才漸緩,視野方才微微恢複,眾人方才鬆了口氣。
但眾人坐在廊下,身上、盤中不免俱是雨水。
身上倒也罷了,伏龍衛裡誰不是個修行上道的?便是張副常檢據說都已經是正脈末尾了。
而這個時候,張行看著盤中蘸水醬肉,終於顧左右而冷笑出言:“天下之大,竟然擺不下一張安穩的飯桌嗎?”
左右無人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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