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也笑:“誰說不是呢?多少名師大將、貴種強人,一朝潰敗,俱為泥沙,一同死無葬身之地,真真是普天之下皆為草芥我能活下來,委實是天幸。”
張老夫子莫名一怔,然後一時喟然:“說得好,天意之下,皆為草芥,大宗師也好,名門貴族也罷,在天意之下又有什麼區彆呢?未必有你一個農人子弟更得天眷。”
張行隻當觸動對方情緒,立即閉口不言。
倒是那張老夫子回過神來,繼續緩緩來言:“你既是靖安台的人,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說不過此事說來丟臉,
我隻是一提,待會讓世靜跟你說好了就是劉文周的事情。”
張行這才知道,那個人叫張世靜。
而張世靜也立即領首。
“除此之外。”張伯鳳繼續言道。“你既是輕車簡從而來,隻要在北麵臨汾追上聖人一行便可,不妨多住幾日,然後我讓世靜準備一下,隨你一起折返回命,以作答謝。”
張行一怔,立即會意點頭,這是要給這個叫張世靜的子侄求官了,大宗師求官,聖人也得給麵子。
果然,那張世靜聞言,猛地一震,繼而伏地叩首。
“不必如此。”張伯鳳朝自己侄子擺手道。“你跟英國公白橫秋有舊,自從他大用以後你就日漸耐不住寂寞了,也不差我找聖人賣這個麵子…既如此,何必強行拴著你?隻是我當年給你算過卦,委實是六十歲後才能出將入相……
你怕是還要再等兩年,才能找到機會,此去準備坐幾年冷凳子吧。”
張世靜隻是叩首,而張行也詫異去看此人。
“讓使者見笑了。”張伯鳳沒有再理會自己侄子,而是明顯不耐,隻朝張行來說話。“我的子侄、學生,沒有幾個能耐住寂寞的,三五年便忍不住去做官……使者跟我有同姓之誼,待會還要麻煩你引他一程路…這樣好了,你有沒有什麼修行、學問上想問的,我儘量來答,做官的事情就不必來問我了,我自己都不懂的。”
張行從白橫秋故交身上收起目光,看向張伯鳳,欲言又止,再欲再止……很顯然,他當然有無數的問題想問,但有些問題過於敏感,不如不問,而另外一些問題與其問這位大宗師不如去問其他人。
所以,最後這位張欽差最後問了一個很另類的問題:
“敢問夫子,我知道想要成為至尊,需要順承天意,要有功德之類的東西,所謂沒有失德的至尊,那大宗師呢?
想成為大宗師,是不是也要有功勳於天地人?塔到底是什麼?”
“這麼說吧。”張伯鳳想了一想,平靜以對。“想成為大宗師,可以沒有功勳。但想要從大宗師往上再走,無論是證位成神還是證位成龍,都要有一定德行功勳。至於塔,想要成為大宗師,更多的是要脫穎而出,成為天意之表,引世間風潮但是這種事情很難驗證,便需要立塔,以塔來做衡量.明白了嗎?”
張行恍然大悟——原來個人修為之外,宗師和大宗師最主要的是要成為時代標杆,繼而推動曆史進步,而立塔是成為時代標杆的具象化表現。
怪不得皇帝這麼容易成為大宗師,而一個出眾的政治領袖那麼容易成龍,因為他們天然就是標杆和時代的代表人物。
當然了,這種強行用上輩子思維來解釋和思考的方式肯定是不對的,與其如此,不如回歸本身,立塔就是立塔,
統治之塔也好、學術之塔也好、宗教之塔也罷,抽象的塔成了,實際的塔自然而然就會成了。
至於說塔背後的這些概念,也應該不是無源之物,前麵成丹不就是要觀想外物嗎?
這是一個人借用天地真氣,尋求自己“道”的一個過程——先成丹於內、然後建塔於世、後合道於天。
一念至此,張行點點頭,不再多問此事,而是忍不住問了另外一個問題:“那敢問夫子,天地元氣到底是什麼?”
張伯鳳明顯一怔:“你懂了?塔的事情?”
張行點點頭:“應該懂了。”
張伯鳳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搖頭:“那我沒什麼可教你的了…天地元氣的本質,我要是知道,就不至於還在這裡教書了。”
這倒是個大實話。
“不過,天地元氣是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東西。”張伯鳳想了一想,還是努力給了一點說法。“連因果都不講道理…等你修為上來了,就明白了。”
張行再度點點頭,絲毫沒有什麼失望之態,也沒有再問,能得到一個問題的答案,他就已經很滿足。
而這,複又引得張伯鳳認真打量了一下對方。
但也僅僅是打量了一下,隨即,這位昔日持戈而舞的大宗師便點點頭,然後抬起衣袖…很顯然,他已經倦了。
一旁俯首的張世靜趕緊爬起身來,對著張行做了手勢,邀請對方離開。
張行也毫不留戀,直接轉身。
來到外麵,也沒有出書院,而是彙合外麵等候的其他人,來到書院的一處側院,就勢安頓…接下來,張世靜並沒有失禮,也沒有過度熱情。
這是當然的,人家是白老爺子的故交,張家的出身,大宗師算命算出來過幾年要發達的人物,謹小慎微是在大宗師麵前,可不是在一個區區黑綬麵前。
不過,即便如此,對方也誠懇交代了張伯鳳要他轉告的事情。
“一位宗師…偷了東西…還跑了?”張行目瞪口呆。“難道黑榜上要出宗師了?”
“此人喚做劉文周。”張世靜歎氣道。“雖然聰明絕頂、天賦極高,但出身太低,從一開始便急不可耐,而且憤世嫉俗,所以養成了心術不正的根基”
張行麵無表情,心中無語,對方這種世家子不對,世家老男人的姿態未免可憎。
“凝丹之後,也不願意去做官,隻是留在書院裡一麵教書一麵鑽研些邪門歪道,早早仗著伯父的寵愛,央著伯父給他祭煉了一些東西,那時候就喜歡到處往外跑…後來去了太原,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晉升的宗師,也不曉得他到底乾了什麼。”張世靜自然不曉得對方小子的腹誹心謗,隻是繼續講述。“結果…數月前他過來書院,詢問伯父一些事情,不知為何直接爭執了起來,最後忽然將伯父的一些東西卷走了。伯父念及師生之情,沒有下狠手,任他逃了,再後來才知道,他回太原收拾了一下,不知道去什麼地方了,這才真正警覺。”
“什麼東西?”張行認真來問。“伏龍印之類的事物?”
“不是。”張世靜聳聳肩,有些百無聊賴。“隻是一些黑帝爺時候的傳聞卷宗,譬如赤帝娘娘與離蛇染紅山,黑帝爺成至尊後施展無上修為使離蛇複生,借神龜合玄武,還有吞風君與黑帝爺約法三章之類之類的…你是北荒…北地人,應該曉得這些。”
張行心中微動,卻小心來問:“這些有什麼要緊關係嗎?真要用這些給一個宗師安罪名?還要通知靖安台?”
“我也覺得沒什麼關係。”張世靜有些不耐。“但是伯父說,怕隻怕劉文周這人才思極高,又隱忍多年,圖謀極大,直接去打神仙真龍的主意……要我說,他要是真去打神仙真龍的主意,就讓他去打,死了正好清靜…總之,你既然來了,便順道給朝廷報個備。”
張行點點頭,麵色如常:“我知道了,我會寫文書給我家中丞、少丞,讓他們來分辨此事。”
“就是這個意思。”對方即可領首,便欲轉身。
而張行也準備就此歇下,但剛一回頭正瞥見一旁好奇的小周,卻又忽然醒悟,便轉身追問:“對了,張公…為何夫子不在神樹那裡建書院,反而來此地?”
張世靜回頭來看,微微皺眉,卻還是直言不諱:“因為算卦…伯父當年曾為此事求卦,也不知道求的誰,得到的結果說是要遠張立塔’,如此方有證位的一線生機,所以來到南坡。”
張行點點頭,不再言語,張世靜也終於走了。
但是,人走之後,一行欽差歇到客房裡,小周忽然又嘴賤起來:“張三哥,你說張夫子還有沒有這一線生機?”
張行目瞪口呆,恨不能抽對方兩個巴掌—一你在人家書院裡扯什麼淡呢?
這可是大宗師的書院!
如果人家真成龍成神了,這玩意就是人家的身體軀殼!
不過,很快張行便意識到了什麼,然後他其實也特彆好奇,那位張老夫子,到底是真的老到不能為了,還是猛虎暫時打盹?
而且,經過對方解惑後,他心裡其實也有了一些猜想。
所以,張三郎想了一想後,反過來一笑:“不如你去問一問…看看書院裡多少張氏子弟,多少彆姓子弟,多少名門之後,多少庶民之後,就能知道張老夫子還有沒有可能證位了。”
小周微微一怔,即刻領首應答。
而到了晚上,這位公子爺便給出了答案:“我去問了一下,六百多個學生,兩百多姓張的,還有三百多是名門世族,一百多是寒門、庶民出身”
張行心中也不知道是該冷笑還是該憐憫,麵色上卻依舊如常:“如此,果然是有些‘遠張了……張夫子的運道說不得還有一番計較。”
小周反而猶疑一時:“是這樣嘛?”
張行重重頷首,言語懇切:“有教無類,一時之師表,如何沒有運道?”
南坡書院後方,正在寫什麼東西的大宗師張伯鳳忽然若有所感,細細去想,卻又一無所得,好像又錯過了什麼天機一般,最後隻能一聲輕歎,望天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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