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態度是態度,難度是難度。”李定嗤之以鼻。“到底是什麼?”
“若黜關隴之龍不足,便黜儘天下龍,廢黜人身依附,使天下人人皆可成龍,又如何?”張行認真來問。“實在不行,再配上趁機一統四海,夠不夠?”
“那算什麼?”一聲悶雷響起,李定端起茶杯將最後一點茶水飲儘,顯然不解。“什麼人身依附?”
“至於說難不難的。”張行沒有理會,繼續認真來講。“天下事,從來不是難不難的問題,而是大道打開後,勝過其他對手便可……如果我們能聚攏人心,使喚英才,腳踏實地,一步步往上走,成與不成,難道不是我們自己說了算嗎?青帝爺便是在不忿,難道下場跟白帝爺做過一場了嗎?隻能引而導之。”
“還是太遠了。”李定蹙眉以對。“不說彆的,你自家黜龍幫裡,這才幾個人,就一堆人精,各有所求,哪個願意對你納頭便拜?還有一個李樞,你準備如何對付?確定不會被人家給賣了?便是這黜龍幫外麵,淮右盟的杜破陣便真心願意助你?河北英雄,還有相當一部分在官麵上呢,如何願意助你而不是大魏?曹皇叔又如何?便是大魏自行塌了,其他關隴貴種自然會捧著一個豪傑出來,到時候重立體統,你又如何能勝?”
張行不以為然,即刻回複:“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便是這些人都老朽,從大宗師到大英雄大豪傑全都被你頂個幾十年熬死了,可他們就沒有英才後繼了嗎?”李定乾脆被氣笑了。“司馬二龍、張長恭,還有數不清的藏在家裡讀書打坐的英才,一遇風雲變化龍……甚至還有你家白常檢……你曉不曉得,真若是白家起了勢,你家白常檢便可自取天下,自開道路,何必聽你的路數?”
“藏在家裡的真龍咱們管不了,但說到思思,這就得說另一個人了。”雨水漸大,張行全身真氣外顯,以至於雨滴砸上去都變成了冰豆子,劈裡啪啦落地,而這個混亂的聲音中,他依舊穩坐不動,認真來言。“思思的本事我比誰都清楚,我也敬她愛她,但若想真說從大勢來製思思,立形勢迫她與我同行,卻也不難,隻需一人便可!”
“你莫不是說我?”李定張口便笑,順便望天……他也張開了真氣,卻遠不如對方,甚至部分雨水直接穿過真氣,沾濕了衣服。
“天下英雄,龍凰之外,唯張三李四而已。”張行正色以對。“李兄,若你我聯手,一心一力,足可讓天地變色,至尊都能上天給他揚了!區區關隴之龍,算個屁?!思思也要扔下自家心思,跟我們一起做事業的。”
話到一半,悶雷一聲便忽然自頭頂炸響,順勢低頭的李四郎肅容不變,手中茶杯安穩不動,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回頭的小周,手中茶杯忽的掉落,順著蒲台那堅實而怪異的茶杯滾了下去,並將台階側欄杆下躲雨的幾個烏鴉驚動,倉皇逃離。
張行隨之失笑,當場嗬斥:“小周,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畏懼雷聲呢?不像話。”
然後,方才來看李定。
“張行。”雨幕中,李四郎看著對方認真回複。“我的才能有限,隻能放在用兵上,如此才能指望此生一統天下,成龍列神,名流百世……你的黜龍之論是否高深我不清楚,但也不懷疑,但你的局麵和我對天下軍事地理的鑽研認知擺在這裡,你還不能讓我選擇跟你在這裡做賊!”
“我就不揭開你不願意居我之下的小心思了,但你須記住,你此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張行歎口氣,站起身來,放棄了這次努力。
李定也如釋重負。
二人起身,轉身連著小周一起往蒲台下走,準備避雨,仿佛剛才的話語全都沒說過一般……而走了幾級台階,李定忽然駐足,好奇望向了南麵大河方向。
“那是什麼?”李定大為不解。“這個時候怎麼有人在泥灘上?”
“前幾天就有了。”張行脫口而對。“戰前你沒放開這片灘塗,所以沒有,而戰後你心思又沒在這裡罷了……小周記得嗎?其實江都那裡也有,一年四季都有,就是咱們在下雪前天氣尚暖的江心洲見過一回的。”
小周怔了一怔,忽然醒悟:“我知道了,他們在吃土!”
李定茫然一時,就在台階上立住,大為不解:“吃土是什麼意思?”
“就是吃土的意思。”小周正色來解釋。“老百姓但凡能在莊稼和正經收獲之餘找到一點吃的,就不會吃糧食,何況今年已經亂起來了。”
“我知道。”李定點點頭。“但吃土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是吃土……”小周想要解釋,卻也有些茫然,隻能去看張行。“我隻知道,江都那裡是真吃土,我跟張三哥、秦二哥去丈量土地的時候親眼看過,這裡還真不好說。”
李定看向了張行。
張行不以為然道:“其實就是在灘塗上撈一些小魚小蝦充饑……”
“那就是吃魚蝦嘛,如何是吃土?”李定氣急拂袖。“你們二人真的是危言聳聽……”
“去看看吧!”張行建議道。“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小周也連忙點頭:“李四哥去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李定左右茫然一時,將信將疑,卻被張行拽著走下蒲台,然後往營地外的灘塗地而行,而走下台來,營中軍士文吏見到這個場麵,一時不知所措,也隻能跟上,果然迎麵堵住了那幾個赤腳的婦孺。
後者驚惶之下,想要在灘塗地上下拜解釋,卻被小周熟絡的抬手製止,並上前來問:“是撈蝦米還是碎藻?”
“是蝦蛋。”有個半大丫頭脫口而對,卻被母親伸手摁住。
隨即,後者小心以對:“是蝦蛋,蒙這邊的老爺恩典,許我們下灘了,眼瞅著莊稼也快好了,再不撈等秋後就沒時間撈了。”
小周伸過頭去,看了看破舊魚簍裡的東西,點點頭,然後拎起來轉回遞給了李定。
李定伸頭一看,怔在當場,然後端著魚簍認真反問那些婦孺:“這不是土嗎?如何是蝦蛋?”
幾個婦孺根本不知道怎麼答,小孩子也不敢再言語。
倒是小周,依舊從容:“蝦蛋必然在淤泥裡……魚蝦粘液還有一些水藻粘性太大,容易沾到泥,又沒有好的工具,根本淘不掉,就涮掉沙子,連淤泥一起吃,總能有些效力的,所以我剛才說是吃土……這都是災年的時候,老百姓尋到的充饑法子,就記下來了……而江都那邊其實更多,因為那邊田賦更重,而且很多灘塗地都被江東世族占了養鵝、養鶴,鵝跟鶴也喜歡吃這個,張三哥就是為這事抄了八大家的家,把所有鵝跟鶴都殺了……李四哥,婦孺沒本事抓魚蝦的。”
李定沉默半晌,欲言又止,目光在張行、周行範和那幾個婦孺身上打轉,似乎是有些難以置信,又似乎是期待有人駁斥他。
但沒人回應,事情好像真就是這個事情。
“從營中取些軍糧來。”李定想了一想,捧著魚簍低聲回頭朝幾名跟出來的吏員、軍士吩咐。“每人一兜,孩子半鬥。”
軍士得令而去,幾名婦孺再也不管多餘,一起在雨下的灘塗地裡叩首不止,口稱恩公,弄得滿頭都是淤泥和雨水。
李定理都不理,小心方下魚簍,逃也似的便往回走。
張行轉身追上,當場嗬斥:“恩公,你滿身本事,隻顧自己成龍成神,卻要踩著這些人幾輩子吃土嗎?”
李定腳步加快。
卻又被張行追上,一手拽住衣袖,然後回頭來對那些婦孺來笑:“不要叫他恩公,這是要助關隴人欺壓你們,讓你們世世代代都隻能吃土的賊公!”
李定終於拂袖發力,甩開身側之人,卻直接將袖腳撕裂。
而張行握著已經濕透的袖腳,更是笑聲不及:“李賊公,你修為不行啊,這就破防了?思思都比你強……這等定力,能做什麼大事?”
李定終於在雨中回頭,果然滿臉都濕,卻又語氣激烈:“你要黜的龍,不隻是關隴一條吧?甚至不止江東……河北你……你拿什麼做根基?沒有自己的根基,簡直必敗之局。我更不敢跟你去了!”
“廢黜人身依附,殺龍興人,就這些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慢慢來嘛,一步步深入。”張行負手立於河灘,坦然以對。“至於說成敗,一條命而已,我賭不起嗎?倒是你,親眼看到這些,還能忍住,委實是關隴大族出身,定力十足,一心就要成龍成神,流芳百世的……”
“不要逼我。”李定氣餒而走。
“我有耐心。”張行看著對方背影,昂然聲明。“而且我沒有逼你!我在這裡當著賊,開著局麵,且待你來!”
“我也還是那句話。”李定幾乎已經快步走到轅門,不忘回頭。“天下英雄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太小瞧天下英雄了!”
“且行之,且思之,且定之。”張行在雨中幽幽而歎,任由雨水將自己打濕,方才折返。
過了幾日,雨後初晴,報捷軍報做得穩妥,李定在幾郡信使和郡卒的護送下,逃也似的往東都去了……張行沒有去送他,而是下令全軍休整,在蒲台設立屯點,點查無主之地,並並準備幫助周邊百姓搶收本地莊稼。
這事做完後,怕是還要走一遭濟陰,押送軍械什麼的,所以根本不知道李定這一走,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就是都水使者李定?”
大約是秋收之後不久,熟悉的東都兵部堂上,剛剛入城就來到此處的李定奉上軍報,枯坐等待,從上午等到下午,也不在意,因為他知道,這份軍報必然會引起波動,並在東都八貴那裡議論,然後下午才會給他說法……果然,中午時分,才有人來,而且一進門就問李定。
“我就是李定。”
李四郎趕緊起身拱手,因為對麵是一位朱綬,幾乎可以認為是曹皇叔的親信。
“是就好。”那位朱綬,也就是羅方了,一時不耐,回頭相顧,同時身上綻放出宛如金輪一般的輝光真氣。“奉執政皇叔鈞旨,拿下!”
李定愕然一時,卻被一眾錦衣巡騎湧入,當場在兵部堂上拿下,打入黑塔。
原因再簡單不過,鄃縣縣令曹善成認真細致,在接受上級的報功的同時,提前發來文書,詳細敘述了那一戰的可能過程,並指出李定很可能與地方勾結,在戰後將國家軍事物資與部隊交卸給當地豪強的事情。
甚至提到了黑道上黜龍幫以及逆賊李樞、張行的說法。
隻能說,大魏是有忠臣的,張三郎小看了天下英雄。
於是,曹皇叔明察秋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決定將李定先行收監,好生盤問。
p: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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