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不恨,也不知道恨,主要是當時再難也能過,賣力氣種兩家地,交了稅還能剩點……到第三次征東夷了,才害怕起來,覺得活不下去了。”
“你一個人種兩家地……你舅舅沒有兒女?”
“有個閨女,是俺表妹子……”
“我知道你為啥種兩家地都不累了……許你了吧?”
哄笑聲起,周九自己也笑了,然後低了頭。
“那你妹子呢?”張行繼續來問。
周九幾乎是脫口以對:“老娘、妗子都沒了,妹子肯定也沒了。”
一句話說完,周九好像回過神一般,忽然就開始落淚,淚珠宛如控製不住的雨滴一般就落了下來,然後趕緊掩麵,卻還是遮掩不在……剛才還都哄笑的人也都猛地停下。
張行沉默了一下,歎口氣,宣布了今日暫且解散……這個效果超出的他的意料,他本該就勢窮追猛打的,但意外的自己也有些忍受不住,而且他也看到了片刻前就等在打穀場外圍的幾個人……至於周九,也被那黃二皮子跟一個叫王七的一起扶了起來,轉回了住處。
“張三爺是能做大事的人。”
人既散去,張行收起自己的小本本,與小周轉過身來,迎麵便接上了牛達以及魏道士,還有紫麵天王雄伯南……後二人都是今日才來的……而出言稱讚的,自然是又換了一套新衣服的魏道士。
“我也不怕在魏公麵前露怯。”張行認真以對。“我也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有沒有什麼效用……但人在這裡,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吧?覺得對就做,先做了再說!”
換了新衣服的魏道士連連搖頭:“張三爺何必自謙?自沽水以來,你做的事情哪個不是驚天動地?若是你做的事情都沒什麼效用,那我們豈不是都成廢物了?”
“魏公說的是。”雄伯南也點頭。“禮賢下士,收攏軍心嘛,都是一等一的上好甲士,都有驢馬,還有十幾個修行者,我就覺得下點功夫挺好……我見那些河間大營的中郎將養親兵、家丁,也都是這樣的。”
這就是一些認知上的誤會了,但張行也懶得糾正,甚至巴不得自己的作為都能融入這些大家以為理所當然的東西裡去。
倒是牛達,舊事忍不住重提:“三哥,我知道你要收拾人心,可之前魏公和雄大頭領沒來,你且與軍士們一起吃住,如今兩位過來了,今日且先出來,與兩位一起商議大事何妨?不然找你都難說話。”
“好,暫且搬出來!”張行目光掃過魏、雄二人,想了一下,微微頷首。“但還是那句話,切不可半途而廢,每日白天還是要儘量過來的,最起碼讓我把幾百號人過一遍,心裡有個底。”
牛達隻能點頭。
就這樣,幾人離開打穀場,往莊內深處行去,然後沿途便開始言語起來,以雄伯南的性格自然是大開大合,講述了自己這幾個月的一番經曆,又為錯過李樞和張行在濟陽立幫之事懊喪不及,還稱讚張行和程大郎在豆子崗對張金秤之戰打出名號,最後便是有些迫不及待,表達了想要做事的意思。
當然,一定是想要乾官軍!
輪到魏道士,言語章法就妥當了不少,信息量也多了起來:
“張龍頭做得好大事,豆子崗一戰既把之前公議處置張金秤的事情了了,還為咱們黜龍幫收了一塊河口地盤,攏了一支兵馬,還請了程大郎入夥,但李公也沒閒著……我去老家尋雄天王和幾個故友的時候,他直接去了清河,在房氏、崔氏家中盤桓了許久,房氏的房彥朗之前便參與了楊慎之事,本就是李公夾袋中人,自然是情投意合……就連崔氏,據說也都放任了幾個子弟與李公往來。”
“這麼說,咱們的局麵,除了幾個節點,已經順著大河兩麵漸漸鋪開了?”張行倒是沒覺得有什麼壓力,反而失笑。
“委實如此。”魏道士不免多看了張行一眼……不管如何,這份表麵氣度還是像做大事人的。
“不過清河崔氏那般傲氣,如何也要與我們一起做事?”雄伯南作為河北人,自然曉得清河崔氏的名氣,但卻反而不安。
“自然是對朝廷有怨氣。”魏道士撚須冷笑。“當年崔氏那位宗師,幾乎都要步入大宗師了,結果卻因為東齊一敗塗地,隨之一蹶不振,可先帝還是不滿,還是要斬草除根,硬生生以全族的興亡逼死了那位……可是即便如此,崔氏依然不能得到張氏那般認可,連個郡守都難做,更是怨氣衝天,乾脆不許家人出仕。”
“所以,崔氏是有真底子,還是空底子?”張行突然插嘴追問。
“有真底子的。”魏道士正色以對。“崔氏家學淵源,自家子弟收攏的好,人人讀書修行不提,更要命的是,我們這些河北人,想要做學問,想要交流修為,多半還是要從清河過一趟的……”
“但未見有雄天王這般出眾修為人物,也沒有間如魏公你這般才略之人吧?”張行認真再問。
“不是這樣的。”魏道士乾脆駐足,愈發嚴肅以對。“我也不做謙讓,我自覺不比那些大家書呆子差,但自古以來,出挑者也多是經曆多的人,並不足為奇,關鍵在於一旦場麵鋪開了,咱們以東齊故地為根基,各處要人來做事,就免不了要那些並不出挑,但不上不下的人了……而且,州郡中不是沒有寒門修行者與讀書人,但平素如何輕易聚攏?而人家宗族天然便是一心。”
“便是修為,我這種野路子也不如人家崔氏。”雄伯南也歎了口氣。“我隻是個快成丹之人,但崔氏那裡,私下都傳,據說得有三四個成丹的,隱約聽說還有個快宗師的人物,隻是不想讓朝廷知道罷了……”
“可若是這般,之前為何要避開張金秤?”張行好奇不已。
“確實有個宗師,崔修嘛。”魏道士笑道,然後又來看滿臉好奇的張行。“至於說避開張金秤……隻能說,既不要小瞧了這些河北世族,也不要看的太過了……我講一件事情,張三爺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張行旋即肅然拱手:“魏公請講。”
其他人也都好奇。
魏道士也不客氣,並不回禮,隻是負手緩緩而行,並做言語:
“楊慎的長子所娶,便是清河崔氏小房崔修的孫女……彼時定婚事的時候,楊斌尚在,且正屯駐滎陽,鎮壓關東,對東齊故地有任用之權……故此,成婚之時,據說婚宴極為奢侈,往來文武大臣,名爵世族,數不勝數,排場也是極大……結果等了半日,人家新娘的爺爺,也就是崔修了,騎著一隻沒毛的禿尾巴驢來赴宴,吃完就走,誰也不吭聲……楊斌送他走後,專門贈送了崔修黃金千兩,布匹五千鍛,卻沒有任用一個崔氏子弟做官。”
魏道士說到這裡,大家似乎都有所悟。
而魏玄定也撚須來笑:“說白了,就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若是江東八大家是徹底瘦死的駱駝,這河北幾家就是尚未瘦死的駱駝……”
“活的跟死的,可差彆太大了。”張行負手止步,直接立在莊牆下,喟然一時。“尤其是現在又逢了時局的甘霖。”
“誰說不是呢?”魏玄定也駐足感慨一時。
“不過,當日楊慎造反,房氏參與,清河崔氏作為姻親,居然沒有參與?”張行忽然又好奇起來。
“楊慎敗的太快了。”魏道士冷笑至極。“很多人猜測,楊慎當時最少聯絡了一位大宗師,而若是稍有連綿與氣勢,崔氏這些世族也一定會雲起響應……因為楊慎做派,很有些當年文修的姿態……就是敗的太快。”
文修,這個詞彙張行並不陌生,類似的,還有武修、神修……後二者不提,其中,文修乃是指之前祖帝東征後,其繼任者大戰,唐皇勝出,開創了一個占據天下七八成,延綿數百年的核心王朝,而隨著長久的和平,以及巨大的社會等級、貧富差距來開,導致修行者愈發集中於中上層……他們開始注重所謂家學,講究各種修行上的儀式感,追求文化禮儀與修為的合一。
就連上戰場都講究一個遠程指揮,不沾血氣的文化人姿態。
當然了,閉著眼睛都能想到結果,最後邊境動亂,衣冠南渡,大唐變南唐,然後就是北方亂糟糟幾百年,基本上是所謂武修廝殺漢用現實吊打文修的一個套路。
這也是為什麼,張行一直覺得這個世界特彆直接、殘酷的一個重要緣故,之前幾百年,正是那些禮法道德被摧毀,勝利者連重建都不知道如何重建的一個過程。
但是反過來說,文化傳承本身就是有生命力的,而且曆史本就是反動之反動,人們也漸漸厭惡那些**裸的掠奪姿態,苛求道德與尊嚴……而很多高門世族,也都還在秉承著所謂文修的一些套路。
“魏公當日去了嗎?”張行沉思片刻,往前走了幾步,來到莊園內院門檻前,然後再度駐足來問。
“楊慎?還是崔氏?”魏玄定嗤笑一聲,乾脆至極。“我一個窮酸,哪裡有資格進門?所以當日沒去,今日也來找你來了。”
“那你是文修還是武修?”張行繼續好奇來問。“又或者是神修?”
“好問題。”魏道士聞言笑了一笑,直接一步跨在門檻上,雙手一攤。“我是什麼有用就什麼修!”
言罷,其人哈哈大笑,轉頭進內院去了。
張行也隨之仰頭大笑……而這,就是他喜歡魏道士的緣故,也是他在接受王五郎的邀請後,決定就地立體統的一個重要緣故。
畢竟,魏道士和這些年東齊故地的大豪強,本質上全都是所謂破落統治階層,而事情妙就妙在一個破落之上……因為破落了,說明這些人被迫沉底了,喪失政治利益尋求經濟利益的過程中,眼界也更加開闊了,做事也更實用了。
如魏道士,更是一沉到底,連個乾淨衣服都無,以至於一朝得了點勢,天天換新衣服。
當然了,這是壞例子,也有好例子。
比如說,魏道士此時的實用主義,和對大族參與造反事業的在意以及反感。
再比如說,一開始亂事鬨起來,徐大郎第一反應就是把盜匪攆走,確保周邊村鎮鄉裡的安全,王五郎其實也有類似行為,單大郎也在第一時間想控製巨野澤盜匪。
還比如說,張行之前在蒲台整兵,要求部隊去幫周圍百姓搶收莊稼,點驗土地,將逃亡無主之地分給一些被淘汰的兵卒……這種措施,程大郎非但沒有抵觸,反而比誰都積極。回到牛達這裡,牛達雖然對張行的行為有些抵觸,但更多的是出於不解,本質上還是能夠認可這種籠絡人心的行為的。
魏道士不提,後麵幾個豪強之所以如此,原因再簡單不過,那就是他們雖然是毫無疑問的剝削者,但作為前貴族轉化的莊園主,卻比誰都清楚,力量是從哪裡來的。
他們知道馬匹是誰養的,甲胄是誰打的,兵員從哪裡來,曉得連大宗師都不能餓肚子,知道農事的重要性,明白十個下級的修行者總能磨死一個高級點的修行者。
與此同時,再加上一點點所謂封建大道理的灌輸和現實生活的磨礪,導致他們推崇規則,明白大義和大道理的用處。
他們中的有識之士,甚至願意務實的主動讓渡利益給底層農民,確保農民以生存權,也願意妥協其他人,建立組織,尋求壯大。
最後這兩點,在亂世開啟後,尤其珍貴……張金秤這種更下層的小豪強是完全沒這個見識的,而強如大宗師曹皇叔,乃至於關隴軍頭、山東世族們的那些人物,也都視底層為無物,同時視自己獲得一切為理所當然。
當然了,最終的最終,這些破落統治階層這麼乾,依然是因為他們想成為真正的人上人,重新變回統治階層……這個事情短時間內很難做出改變,張行也沒準備一定要改變,能走一步是一步。
真要追求改變,還是需要時代,用整個世道的崩壞,用血和鐵和人性來狠狠吊打他們幾頓,或許才有人願意發生本質上的一些改變……李定如此,這些人也是如此。
不過,如果可能,沒有任何根基的張行也依然願意去威逼、去利誘、去欺騙,去偷襲,來迫使這些人時代之英才來為他的想法而做出貢獻。
因為這群人真的太好使了,也是目前唯一能指望的一個精英團體。
“高士通、孫宣致二人連兵十五萬自出海口過河,王厚率沂蒙山之眾十萬隨即北上,眼瞅著,是南北夾擊衝著登州去了……”張行看完紙條,扔到一旁,繼續端起粥來喝了一口,方才對魏道士、雄伯南、牛達、周行範等人言道。“兩邊都問程大郎去不去?登州官府也在問程大郎去不去?渤海官府也在問程大郎去不去?程大郎自己也在問我去不去?你們覺得去不去?”
在座之人,幾乎齊齊失態。
隻有張行,伸手擰下了一個雞腿,放肆來啃……沒辦法,彆看有些人這些天跟士兵同吃同住,裝模作樣,看起來姿態很高的樣子,可在一頓小灶麵前,就瞬間本性暴露。
p: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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