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來,我這人素來喜歡多事,而且是喜歡在好事上較真……放糧喜歡查賬,燒債也喜歡看借條……說句不好聽的,若是你們誰家利息過高了,誰家喜歡放給孤兒寡婦,誰家喜歡讓人拿兒女抵債的……真以為我不敢殺個血流成河嗎?”
那富商晃了一晃,臉色也不好看起來,但還是上前將懷中準備好的一大摞欠條奉了上去。
張行翻開來看,不過看了一半,便果然讓他挑出來幾個直接放給女子的欠條,也有好幾個寫明了要拿兒女做奴抵債的,心中冷哼一聲,隻將這幾張單獨撿出來,放在一旁。
然後,他繼續往下看,卻似乎沒有什麼問題了。
便是抽出來這幾張,放在這麼一堆裡一比,似乎也不是什麼太過分的比例來,便將債條儘數卷起,準備嗬斥一二,直接過了此人的賬目……不過,當他抬起頭來時,卻有些驚訝的看到那名等待自己的富商居然有些失望之態,非隻如此,其餘幾個富商似乎也都在緊緊盯著自己。
見到這一幕,鬼使神差一般,張行忽然又回頭去看那名剛剛說話的義軍頭目,卻發現此人居然有些釋然與放鬆。
張大龍頭若有所悟,再度去翻那些借條,翻了足足三遍,然後猛地一個激靈,將其中一張借條給挑了出來,繼而目瞪口呆。
周圍開始有人兩股戰戰了,杜、柴二人也對視了一眼,深深低頭,準備迎接可能的麻煩事。
“誰是張清水?”張行扭頭來問。
一時無人做答。
“我問你們,誰是張清水?”張行身上寒氣四溢,灰白色的寒冰真氣直接在身邊翻騰起來,比之剛剛猶勝一籌。“這個前日晚上匆匆借了人家二十貫文的張清水是那位豪傑?!”
一名義軍小頭目承受不住,直接出列,當場下拜,然後卻語出驚人:“大龍頭!不是俺領的頭,聽說要燒債,幫裡頭目都去借了……按照擴軍的職務,隊將每家借五十貫,俺們夥長每家借二十貫,什長、伍長也借了三五貫文!”
聽到這裡,周圍義軍頭目呼啦啦一片,直接跪了一半多,圍觀百姓也轟然起來……眾人這才曉得,這是義軍頭目們知道要燒債,臨時聚眾去強借了錢。
張行見到這一幕,非但沒有生氣的意思,反而笑了笑,隻是來問杜才乾:“剛剛在縣衙裡麵,柴頭領想說話,杜頭領壓過去了,是因為這個嗎?”
“回稟大龍頭,法不責眾。”杜才乾趕緊出列,尷尬以對。“譬如一千五百員額,正好十個隊將,都是舉義的功臣,而據屬下所知,聽說北麵開始燒債,其中足足有八個人連夜借了錢。”
“不錯了,還有兩個知道忍住呢。”張行繼續笑問。“我剛剛還有點奇怪,為何離狐這地方隻是一個小縣,卻富商多於豪強,與其他幾個縣稍有不同……如今看來,隻是因為商人好借錢吧?”
“自然如此。”杜才乾尷尬一時。
“無妨。”張行站起身來,正色朝身後本縣義軍頭目們來問。“借了錢的,可還有沒站出來的,或者沒來的?!”
又有幾人出列下拜,還有人直接報了姓名,說誰誰誰在何處執勤沒過來,張行倒也耐心,隻讓杜才乾去找人。
過了好一陣子,大約人都到了,直接在十字路口對著縣衙那邊烏壓壓跪了一片。
張行這才去看那些富商:“可還有臨時借了你們錢不在這裡的?”
富商們早已經不是之前姿態,有人麵露喜色,有人冷眼旁觀,有人麵露惶恐,但此時被問,麵麵相覷之餘卻多搖頭……可能還是有漏網之魚,但這個架勢,也無所謂了。
“我再問你們幾件事情。”張行得到回複點點頭,複又來看那些義軍頭目,依舊慈眉善目。“是賞賜沒發,還是軍餉沒定?”
義軍頭目們也多搖頭。
“所以,就是貪心不足?”張行追問不及。
“俺是看其他人都借了,不借怕被其他人排擠。”有人忽然抬頭高喊。“大龍頭,俺沒有誠心壞了黜龍幫跟義軍的名頭。”
“說得好。”張行即刻伸手點了對方。“這般說的,多少心裡還能明白,這是不對的,沒把造反後劫掠敲詐當成什麼理所當然……真要是這樣,咱們黜龍幫造什麼反?跟著大魏朝廷欺壓百姓不好嗎?何況還是鄉裡鄉親?我問你,現在讓你把錢還回去,你願意還嗎?”
“俺願意!”那人如釋重負。
“俺也願意……”又有人匆匆來喊。“就是得了錢後,又是接濟鄉裡,又是去買地的,昨日臨時去買了五十畝好地,委實錢不夠了……”
“差了多少?”張行認真詢問。“退三十畝,留二十畝,錢可夠?”
“那樣還是差了四五貫……”
“那就留二十畝,剩下五貫文拿官錢與你,算是預支的軍餉……與他類似的,都可以預支半年軍餉……若是還還不上,也可以說與我聽!”
眾人七嘴八舌,多是在張行的威壓下願意服軟退錢,但也有幾人一直梗著脖子,拒絕開口,比如一開始那個站說話的。
“你叫什麼名字。”等了一陣子,張行終於也喪失了耐性,當場點了那人。
“我叫單正!”那人在地上抬起頭來,昂然相對。
“怪不得……借了錢嗎?願不願意退錢?”
“借了,不願意退。”
“為什麼?”
“因為之前本城舉義,我功勞最大,何況我姓單,這事便是要處置,也該我家大郎來處置!”那人梗著脖子繼續來言,見到張行麵無表情,不怒不喜,反而膽子愈大。“再說了,憑什麼彆的地方舉義了,府庫隨便拿,我們隻賞了兩成財帛?憑什麼彆的義軍事後都可以分女子財貨,我們連找一些富戶索些錢用都不許?大龍頭這麼做,遲早要失了人心的!傳到前線,也不好交代!”
“張龍頭!”杜才乾也趕緊上前勸說。“單大郎在前線,何必為此事壞了單大郎義氣?”
張行怔怔聽完,似乎是在發愣,卻忽然扭頭去看賈越,言語乾脆利索:“你還看著乾嗎?沒聽到嗎?便是為了單大郎名聲,也該速速殺了此人全了單大郎義氣?”
杜才乾懵在當場,那個姓單的也有些茫然。
倒是賈越,明顯輕車熟路,雖也蒙了一下,可還是立即帶著十幾個有修為的甲士一擁而上,就在眾人眼前按住了那人,然後拖將出來,隻一刀便輕易殺了此人,複又割掉首級,拎著來看張行。
“你割腦袋乾什麼?”張行無語至極。“其餘幾個一直沒吭聲,也一並殺了!”
此言立即引發了些許騷亂,幾名之前跟著那人保持對抗姿態的頭目立即嘗試去拔刀對抗,卻不料周圍甲士蜂擁而來,許多下跪的同僚也直接撲來,須臾便將他們製服,然後依然一人一刀,如行刑一般輕易處置了。
此時,周圍來看熱鬨的百姓早已經驚嚇遠離,幾名富商、豪強也都駭然。
張行隻是端坐不動,讓人將百姓喊回來罷了。
過了好一陣子,隨著部分圍觀百姓重新回來,張大龍頭方才再度開口,卻是對著那些富商了:“你們怎麼說?可還有冤屈?”
富商們早已經麵色發白,隻能作揖不停,少數開口的,也有些言語混亂了。
“那好。”張行也點點頭,卻又再度伸手。“日頭尚早,咱們繼續來看借條……”
眾人麵麵相覷,卻隻能將借條繼續奉上。
這一回,張行隻將新寫的借條挑出來,繼續來看,看了一圈,終於又笑了,乃是指著那名道士來問:“青帝觀這麼喜歡放印子錢嗎?還喜歡讓人家拿兒女抵債?”
道士不敢吭聲,隻能以頭搶地。
張行努了下嘴,下一刻,賈越輕車熟路,又是上前一刀,輕易將道士殺了……仿佛回到了他當日在張金秤跟前一般。
接下來的事情,終於回到了眾人之前對今日的想象中,火盆舉起,除了那個道觀整個要被沒收外,其餘各家,都是自家拿著自家借條去當眾來燒。
而且按照張行要求,每燒一張,還要當眾喊將出來:“黜龍幫恩義,某某何年何月多少錢免!”
喊得有氣無力還不行,還要重喊!如此連續不斷,終於重新點燃了圍觀者的熱情,就好像之前放糧一般,歡呼雀躍,奔走相告,以至於堵塞街道。
與之相比,地上的幾具屍首,早已經無人理會了。
但是,張行卻不能視而不見。
傍晚時分,借條方才燒了個乾淨,而這位黜龍幫大龍頭也站起身來,卻沒有往身後縣衙折返,而是不顧體統,直接躍上身前幾案,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後,對著身前火盆、屍首、義軍頭目、富商豪強,還有數不清尚在振奮情緒中的城市貧民百姓與聞訊趕來的農民,又一次開了口。
聲音經過真氣加持,顯得中氣十足:
“今日燒債,有一言明告上下,非是不許爾等升官,也不是不許爾等發財,隻是黜龍幫起兵,本為百姓,剪除暴魏,也是為安定天下,讓天下人有好日子過!故此,誰若是會錯了意,本末倒置,一意孤行,那麼臨到死前,也請不要疑惑……今天的事情,還要勞煩諸位鄉親轉告出去!若是不記得許多,那麼‘黜龍幫起兵,本為百姓’這句話,也是足夠的。”
說著,張行就在案上團團作揖,然後徑直跳下去,牽著黃驃馬往回走了。
士民百姓,一開始茫然,然後繼續歡呼,也不曉得到底聽進去了沒有,倒是那些富商豪強,不免色變,猶豫了許久,方才低頭離開。
至於周圍義軍頭目,自然紛紛啟動,跟隨張大龍頭往縣衙這裡走來。
而走到縣衙那裡,張行一邊拴馬,一邊裝若無事,看向了杜、柴二人:“你們之前說,是要以杜頭領為本地舵主之正,柴頭領為副,是也不是?”
二人趕緊頷首,同時緊張起來。
“換過來。”張行當眾拍著馬背吩咐。“你二人是左翼頭領,照理說我不該越俎代庖,但杜頭領大節稍遜柴頭領半籌,為將來著想,自家內裡調換一下,應當無礙吧?”
杜、柴二人尷尬一時,但馬上,杜才乾還是當眾俯首:“屬下慚愧,願依張龍頭所言。”
張行這才拂袖入內。
p: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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