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楊慎要反,那是因為楊氏本來就是大魏的仲姓,然後當今聖人又是那般模樣,所以有了這個心思……
“而我一開始去助楊氏,一個是因為當今聖人因為我一次失儀便壓製我,不給我前途;另一個卻是楊氏父子看到我有才能卻不容於上,所以傾力結交我,我自然感激他們恩情……而到楊慎敗亡之前,我是一丁點多餘心思都無的。”
“所以,敗亡後開始有彆樣心思了?”杜才乾鄭重來聽,聽到此時終於忍不住插了句嘴,並稍作哂笑。
“不錯。”李樞直接在榻上坐起身來,語氣也愈發鄭重。“一個是楊慎的愚蠢,我與他相交是真,此時也視他為至交,卻始終不能理解他為何不能用我計策,為何屢屢出昏招……”
“我其實是覺得,楊公當日是有他的為難之處,但……”杜才乾猶豫了一下。“但也曉得你的氣憤,因為你是謀主,是你主導了一個策略而他不用,所以難免會有心思,覺得此事若是我李樞來做,何至於此?”
“不說這個事情了。”李樞歎氣道。“終究不想臧否故人,不過此事,加上後來的流亡生活……這個你就更該懂了……有時候就覺得,自己這樣的才能,難道一輩子就要這麼廢掉了嗎?不甘心,卻又無能為力,還要忍氣吞聲。”
“我自然曉得,而且我知道,你肯定比我難熬十倍。”杜才乾也翻身做了起來,就在黑夜中拽住了對方雙手,言辭懇切認真。“因為你才能勝我十倍,出身高我十倍,更兼有楊公之敗的謀主不用之恨!”
“所以,我便有了自主之心。”李樞繼續認真來言。“總覺得還是要拚了命做出一些事情來,而且這個性命不能輕易交給他人!”
“那就是要自立了?”杜才乾認真來問。
“真不是……”李樞緩緩搖頭。“真沒想到那一步……因為造反中自立,不就是要稱孤道寡,去爭龍奪位嗎?我數月前還是個逃亡之人,如何能一下子便想到這一步?說到底,不過是有這個不願意居人之下的心緒,然後要看局勢,要看能不能遇到折服我的人。”
“我懂了。”杜才乾握著對方手,壓低聲音以對。“現在局勢還不到那份上,這是很明顯的……另一個事情其實也很明顯,但我不免還要問一問你,張三郎果真不能折服你?哪裡不足?”
“出身太低了,不是一般的低,是太低了,不要說跟我比,跟其他人比都顯得低。”李樞有一說一。“而且太年輕了,我這個年紀,要我來向他納頭便拜嗎?至於才能,固然出眾,甚至極為出眾,可到了眼下,也最多說他是個南衙之才,是一個更年輕的張相公……但軍略呢?修為呢?
“現在大家都知道,豆子崗那一戰不是他打的,是李家四郎,蒲台軍也是他從李家四郎手裡借來的;至於修為,眼下不過是任督二脈俱開,直指凝丹而已,連我都不如……能讓人從修為上服氣的人本就不多,天底下無外乎是司馬二龍與白三娘兩個……他還遠遠不足。”
“是這個道理。”杜才乾認真以對。“除非他能娶了白三娘,並將李四郎給收入羽翼,自然所向無敵……但何其難呢?”
“真要是娶了白三娘,是他做主還是白三娘做主?或者說是白三娘做主還是英國公做主?”李樞失笑搖頭道。“真要是李四郎入夥,為何不是出身更高、軍略出眾、年齡得當的李四郎為主?”
“這倒也是。”杜才乾也笑。
二人笑完,李樞方才認真來講:“眼下說這些還早,我是經曆過一次的人,他眼瞅著是個有大局心思的人,雙方都該曉得,所謂夾大河濟水,貫穿東境這個事情一日不成,爭權奪利,便顯得可笑。甚至更一步,便是到了那一步,也該小心翼翼……因為我們按此方略,真正來作戰的人都是東境河北人,最多加上江淮之眾……兩個外地人想要爭權,外麵大魏不倒,西麵關隴沒有內訌,內裡沒有極大權威,爭這個不是自尋死路嗎?”
杜才乾想了一想,也是點頭,卻還是不甘心:“那有沒有竭誠團結,不鬨紛爭解決事情的法門呢?我雖被此人晃了一下,但還是要說,此人才乾委實難得,欲成大事,人才為上。”
“我倒是樂意。”李樞笑道。“但就怕他心裡也不服,也是一個隻能‘以我為主’的人……”言至此處,這位左翼大龍頭複又正色起來。“咱們天天說咱們是經曆了一回,所以心如鐵石。其實仔細想想,人家不也是嗎?二征東夷,一個人背著一具屍首回來,我當時便該曉得,人家是帶了大決心回來的!”
杜才乾重重頷首,卻不免歎了口氣。
“且等等吧,時日早著呢!”李樞想了一想,也隻好撒手躺下,然後翻了個身。“往後許長一段時間,都還是要精誠合作的,最起碼從今日後得服人家統攬後方的本事……倒是魏道士,這麼早上躥下跳,隻以為我和張龍頭要中計,不免失了格局。”
杜才乾也躺了下來,倒是依舊有些見解:“魏道士也是有本事的,隻是差了這麼幾回‘經曆’……”
李樞隻是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了。
就這樣,二人稍得言語,並做開解,解了一點心思,卻是一夜無言,難得坦然酣睡到了天明。
但也就是如此了,畢竟翌日一早他們還要為分兵做準備,所以早早起來,巡視營寨,監督早飯,吃完以後,便準備讓王五郎與單大郎動身南下了。
而也就是此時,城內忽然來人了。
“張龍頭怎麼看?”大帳內,李樞扭頭來問身側張行,言辭坦然。
“一麵繼續收拾東西,準備出行,一麵就在中軍大帳見一見使者便是。”張行脫口而對。“兩不耽誤是一說,關鍵是不能給城裡那些人還能拖延時間的錯覺。”
“我也是這麼想的。”李樞當即答應,便立即吩咐了下去。
俄而片刻,一名佩劍高冠的錦衣中年人便堂而皇之入了大帳……見到來人,帳內許多人都目瞪口呆,尚懷誌更是直接驚愕站起,複又黯然坐回。
“本官便是濟陰郡守宋昌,爾等多是本郡戶籍,算是我的子民,當喚我一聲郡君,郡君來此,爾等為何不拜啊?”來人,也就是宋昌昂然四顧,攤手以對。
此言既出,單大郎和王五郎還有尚懷誌等數人居然都猶豫站起,作勢要行禮……當然,在瞥了一眼上手兩位龍頭後,這幾人還是立即反應過來,重新坐回。
單大郎更是板直腰杆,就勢出言:“如今我義軍優勢儘握,閣下既然親身過來,便也是曉得了輕重,何必還要逞口舌之利呢?有什麼話速速說來,我們聽著便是。”
“你是誰?”宋昌冷冷反問。
“單通海。”麵對上個月還算自己“君”的人,單大郎到底是有些心虛。
“沒聽過,想來是土豪之流,上不得台麵。”宋昌冷笑一聲,左右來問。“哪個是李樞,哪個是張行?我隻與這二人說話。”
單大郎瞬間麵色通紅,當場握住佩刀,卻不料尚懷誌搶先一步站起身來,擋在了二人之間,而且後者還順勢與宋昌做了介紹:
“宋郡君……前麵年長的這位是李樞李公,右麵年輕的那位自然是張行張公。”
“背主賣城之人,誰與你‘郡君’。”宋昌複又對麵皮發緊的尚懷誌冷笑一聲,這才看向了上麵兩人。“你二人,誰是主帥,誰與我談?”
李樞看了一眼張行,再來看宋昌:“宋太守,我經曆過楊慎之亂,張龍頭二征東夷孤身負屍而歸,我二人剪除暴魏安定天下之心不可動搖,你這種挑撥的小伎倆真的不要再用,用了徒惹人笑……你隻說,此來何意?是要答應昨晚的條件,受我等禮送,安然讓城離去嗎?”
宋昌沉默了一下,然後正色來言:“為一郡太守,為天子守地,怎麼能自欺欺人,求什麼禮送出境呢?”
“那便是不同意了?”張行明顯不耐,是真的有些不耐。“不同意便不同意,天子視天下為兒戲,他的罪過,我這個伏龍衛前常檢能在這裡說三天都說不完,為天子守地之論,何其可笑?你倒是為朝廷守地,為皇叔守地,都還說得通。”
“那便是為朝廷守地。”宋昌頓了一下,依舊正色。“無所謂的……反正受命專城至此,守地之責,不曾更改,棄地而降便是棄地而降,如何自欺欺人,說什麼禮送?”
“說得好。”張行這才歎氣,繼而戲謔。“所以,便是不同意方略了?那你今日來是圖什麼?”
“也不是不同意。”宋昌扶劍相顧左右。“既然你們兵力充足,足可從容攻城略地,隔閡援兵,再這麼下去,遲早要玉石俱焚……甚至城內也要生亂,到時候徒生禍事。”雄、單、王、尚幾人還在疑惑,畢竟都沒見過這種事情,但張行與李樞,以及那幾位文士出身的頭領反而有些醒悟,卻不免麵麵相覷起來。
“所以是要如何?”張行明知故問。
“來讓爾等看看什麼是忠臣!”宋昌直接緩緩拔劍,引得雄伯南在內許多人一起警醒,卻隨著下一句話旋即色變。“我來一死報朝廷,而你們既得我性命,便該赦滿城老小,並許幾位忠臣從容離境……”
“滿城老小本來就是我們的兄弟手足,是被你鉗製住的,我們自去解救,哪裡要你來拿命還?”張行坐在那裡,言語愈發不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自家出身不高,比不得人家柳太守從容,所以擔憂棄城後會被朝廷治罪全族,所以乾脆一死以換全家安穩,誰不曉得這個道理?隻是不曉得。為何死前反來惡心大度的我們?朝廷暴虐,你不敢吭聲,我們義軍大度,便活該被你拿劍指著嗎?”
其他人也都醒悟,紛紛嗬斥……當然,張行肯定是有在混淆視聽,因為這年頭雖然忠臣少了點、尷尬了點,但白帝爺以來,君權日重,講究一個忠字也是理所當然的,不能說人家隻是為了家人免罪,絲毫沒存著忠心報國的心思。
實際上,也正是因為如此,宋昌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沒震懾到這些人,更沒想到有這麼一論的反激效果,一時麵色通紅,氣憤無比,半日方才放聲來對:“忠臣之血,清濁自知!爾等親眼看一看便是!”
說著,再不猶豫,直接往脖子上一抹,一時血濺三尺,赤珠飛射,落在了許多人的身上。
大帳內,陡然安靜了下來。
倒是張行,片刻後第一個站起身來,而其人抹了抹臉上的血滴,心中稍微泛起了一絲異樣,但很快還是笑了出來,並環顧四麵:
“忠臣之血,確實是清了一些!那麼想來咱們這些舉義之士,將來死於刀斧之下時,血水必定比他更清澈!濟陰大局已定,諸位誰去接手城防?”
p:大家晚安
7017k(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