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當家越看,越覺得官軍是在故意停在這裡……可為什麼呢?
兩萬人沿河列陣,鋪陳了七八裡,還有一半人在看戲,還有兩萬人往前去,一去不複返,下遊還有一萬多義軍在緊急從浮橋上渡河,去支援對岸的二當家……九當家想到這裡,確信無疑,對方是在故意放任知世軍分兵,也似乎是故意三麵交戰,疲敝知世軍。
但是為什麼呢?
官軍還有什麼布置嗎?
他們還能有什麼布置?
九當家一度想回身去與王厚做說法,但他想不通官軍有什麼後手……唯一的可能後手無外乎就是從之前山區那裡投入官軍主力,壓著敗兵去取大當家的中軍罷了?
但是,大當家那裡足足還有三萬中軍好不好?
就算官軍全都去了,在分了這麼多兵拉扯以後,還能有多少所謂主力,去主動進攻中軍大陣呢?
想到這裡,九當家乾脆帶著某種複雜心態停在原地不動了。
反正,大軍垮不了,就算是敗了、吃虧了,也垮不了,那不如在這裡遵照命令做好事情就是了……右軍隱藏實力,前軍浪費箭矢,關他什麼事情?
時間一點點過去,似乎是驗證了九當家的猜想,自南麵山地上俯衝下來的官兵雖然強悍,而且的確前後擊敗了包括六當家在內的三支義軍,嘗試進行某種倒卷珠簾的行為,卻因為王厚主動停下,就地防禦,而無功於中軍大陣之厚密堅實。
可以想見,再過一陣子,等這支官軍疲敝以後,便是義軍反撲的時候了。
“小賈。”
已經來到章丘城外的程大郎忍不住看向了身側的賈閏士。“你真不知道郡中的布置?”
“我爹一個字沒提,隻是讓我來找你說那些話……”賈閏士毫不猶豫的搖頭。
“那齊郡郡卒到底有多少人?”程大郎追問不及。
“一萬。”賈閏士伸出一根手指。“但可能更多一點,因為樊虎樊豹他們兄弟帶了水軍和自家莊客……”
“一萬多打十萬,怪不得你爹不放心,要兩頭下注。”程大郎歎了口氣,同時緊張的攥起了拳頭。“可事到如今來看,你們郡丞確實是個善於用兵的老革,以一擊十未必不能成!”
“所以,要不要試著攻城?”賈閏士催促不及。“程老大,你是奇經高手吧,後麵那麼多義軍,你去帶個頭,闖進去又如何?”
“闖進去又如何?”程大郎認真反問。“這城裡要是有埋伏,或者藏了引火的玩意,我進去以後被弩機射成刺蝟,或者半夜被人點火怎麼辦?再說了,事情真成了,這城也是身後那個什麼四當家的……”
“那……”
“我儘力了。”程大郎忽然正色起來。“當麵的官軍被我擊退了,我也跟知世郎做了示警和彙報,仁至義儘……咱們接著躲一邊去就好……剛剛是不是章丘東南麵山裡也有鼓聲?”
“是……”
“去告訴那位四當家,我去章丘東南麵山裡迎敵,章丘城這裡交給他好了。”程大郎再度回頭指了一人。“說完就來山裡找我!”
那騎士重複一遍,立即轉身而去。
“東南麵……”人一走,賈閏士便低聲詫異來問。“不是說躲一邊去嗎?為什麼反而要去有鼓聲的地方?”
“東南麵那邊肯定是假的。”程大郎乾脆以對。“官軍真要想做事,要麼把剩下的主力藏在章丘城裡,要麼放在後麵針對知世郎的中軍……總之肯定是要阻塞大路的,哪裡還要再分兵去夠不著義軍的山裡看著?那裡必然是跟剛剛當麵之敵一樣是虛的,咱們就往那裡走!”
說著,程大郎一馬當先,竟然真帶著自家的騎兵往側後方山嶺中而去了。
章丘城頭上,剛剛逃入城內的幾名官軍軍官望著這一幕,如釋重負。
幾乎與此同時,相隔幾乎二十裡的濟水下遊北岸,知世軍二當家石子江愕然聽聞了一個訊息:“你確定?”
“屬下隔著河親眼看到。”一名驚魂未定的義軍軍官喘著粗氣以對。“大隊官軍忽然從南麵山裡殺出來,直接就把長山城給拿下了,城頭立即換了官軍旗幟……”
“大隊官軍是有多少?”
“得有上萬!”
“放你娘的屁!”石子江破口大罵。
“且住!”就在這時,石子江的心腹頭領周老大忽然上前,一麵示意那軍官趕緊離開,一麵卻又看向了渡河而來的援軍頭目。“七當家,我認真問一問,你過來之前,對岸到底確切交手了幾處?”
“三處……不對,兩處。”那七當家在暴怒的石子江目視下認真以對。“鼓聲是從中軍大陣正南麵、正西麵章丘方向、濟水上麵和西南方向傳過來的……我確定知道有交手的,隻有中軍大陣正南麵,那裡打的最狠,六當家都垮了,大當家的中軍都迎上去了;然後濟水上麵也打起來了,因為前麵船隊敗下來了。”
“官軍水軍既然贏了,為什麼不順流下來,毀了你的浮橋?”石子江陡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們是故意想讓七當家領兵過來,好對付大當家。”周老大立即做出回複,並誠懇進言。“二當家,恕我直言,長山城那裡恐怕真沒了……官軍的確是口袋陣,但不是三麵套上這麼簡單,長山那裡還準備紮口!這是要吃了大當家!至於兵力的事情,二當家你說,會不會有魯郡的援兵?或者招降了身後的哪家義軍?”
石子江怔怔望著對岸,卻隻看到對岸的後軍一萬眾和他們驅趕著的數萬頭牲畜。
一旁的心腹周老大,包括來援的知世軍七當家全都目光閃爍,若有所思……他們如何不知道二當家與大當家微妙的關係?
就是這兩天,大當家讓二當家做惡人,去逼了程大郎入夥,二當家還趁機取了程大郎莊園裡的許多牲畜,而昨日程大郎幾句話,就哄的大當家把所有牲畜送到了對岸……其實,一點牲畜無所謂,程大郎氣不過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大當家和二當家作為知世軍起家的兩位頭領,一路走到現在,隨著知世軍做大,大當家越來越獨斷專行,二當家越來越邊緣化,似乎才是知世軍最大的問題。
現在,二當家先知道了河對岸大當家不知道的危險局勢,要不要去救?
誰敢說話?
“二哥!”七當家忽然,誠懇開口。“恕我直言,我的部眾剛剛過河來,再讓他們過去,他們自家會生亂的……”
這話太刻意了,立即引來石二當家的蹙眉。
“不是這個事情。”周老大也歎了口氣,趕緊接上。“關鍵是,上遊官軍的水軍為什麼不下來,不就是在等七當家的兵馬過來,順便拖時間嗎?現在官軍已經從後麵取下了石子城,跟章丘城一道把知世軍大軍鎖在一個夾山帶水的狹窄通道裡,接下來水軍肯定會順流而下,封鎖河道的!咱們就算是想派大軍去支援,隻怕也沒機會了,甚至就如七當家所言,徒勞生亂。”
在場眾人各自沉默,而與此同時,對岸還在熱鬨非凡的行進戰鬥,身側的大隊也在緩緩前行,並時不時的隔河看著熱鬨,指指點點,絲毫不知道危險已經在對岸降臨。
不過,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兩岸的後軍就騷動了起來——後麵的軍官再度來報,長山城的官軍獲得城池控製權後,立即出城,主動向對岸的後軍撲來。
甚至,後軍猝不及防,麵對著官軍主力幾乎是一觸即潰。
“老周。”石子江忽然一聲歎氣,看向了自己的心腹頭領。“我這幾萬人,就交給你了……我走後,你看著對麵戰事,要是撐住了,明天想法子渡過來接應,要是撐不住,你就帶人從北岸回去,回登州投奔河北那兩位大當家的……老七,你得聽周老大的,他是接我的茬,而且腦子好使,比你們幾個都強。”
周老大和七當家齊齊往前半步,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石子江搖頭以對,直接扶著腰中刀往河上浮橋而去。“他對我不仁,我卻不能沒了義氣,輕易扔他去死……也隻有我能幫著他壓住那幾個當家的!”
兩刻鐘後,太陽漸漸西沉的時候,石子江見到了自己的老搭檔王厚,但還沒來得及說話,浮橋便被從上遊撞下來的火船給點燃,與此同時,遭遇痛擊的知世軍後軍已經完全崩潰,開始烏泱泱的往中軍壓來。
這下倒也省事了,根本就不用費心描述了。
傍晚時分,王厚嘗試集中中軍往後方官軍進行突擊,但事到如今,知世軍完全疲敝,從部隊士氣到組織力度,全都大打折扣,前後三次出擊,都沒能動搖打著張字大旗的那道官軍防線。
隨即,夜幕降臨,隨著前方的前軍拒絕折返,並且也不敢去攻擊燈火通明的章丘城,東西幾十裡,南北十餘裡的狹長區域內,莫名被隻有自己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兵馬圍住的知世軍開始惶恐起來,並很快出現了大舉逃散。
甚至有人不顧一切,扔掉甲胄,嘗試在已經相當冷的冬日間,鳧渡有官軍船隻巡邏的濟水,嘗試抵達北岸與輜重還有部分隨軍的義軍家眷彙合。
當然,一半以上的人都死在了河中。
河上也好,東麵和南麵的官軍也好,漸漸察覺到了知世軍的失態,開始乘夜攻擊,而王厚驚訝的發現,自己的居然無法有效調度和指揮部隊了……或者說,他越指揮就越亂了起來。
到最後,雙月之下,這位知世郎隻能選擇龜縮中軍,坐等援軍……但前麵的四當家和五當家還是沒有半點回應,程大郎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王鐵匠,我有個主意。”
火堆旁,石子江看著身前的王厚,聽著周邊亂糟糟的聲音,言辭冷淡。“你聽不聽?”
滿臉灰塵,渾身狼藉的知世郎看著自己的老搭檔,一聲不吭,旁邊神態各異的六當家和九當家也都束手而立,毫無言語。
“河對岸的時候,我跟老七說,你不仁,我不能不義,所以要過來,但實際上不光是這個……”石子江扶著刀,認真說道。
“還有啥?”王厚終於冷笑道。“到這份上了,你想得意,儘管得意。”
“我從沒想過要搶你的大當家位置。”石子江絲毫不理會對方的嘲諷,反而語氣漸漸激烈。“因為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當鐵匠時喊出來的那句話……你跳到街邊的桌子上,光天化日對著下麵的人喊,說‘要抗兵,要抗選,家家要把鐵器斂,斂起鐵來做成槍,昏君臟官殺個光’!你說了我一輩子想說卻不敢說的話!做了我一輩子都不敢做的事!你是第一個喊出來要殺昏君的!那時候我就想著,哪怕你是個文不成武不就打鐵都不行的廢物,也要一輩子跟著你去造反!殺了那個昏君!”
王厚也好,旁邊的六當家和九當家也好,全都微微動容。
“紅背襠脫了,給我穿!”這位石二當家一氣說完,喘了兩口氣,忽然又伸手示意。“我在這裡替你看著,你自往前麵剁了不願意回來的老四、老五,從前麵翻大山往魯郡去逃吧!這世道可以沒有石老二,卻不能沒有知世郎!”
王厚怔怔盯著對方,一時如鯁在喉,但最終低頭將紅背襠脫下,然後翻身上馬,伏著身子低著頭往前走了。
六當家和九當家想走,卻不敢動彈。
“你二人也去吧,好生輔佐知世郎!”石子江複又不耐催促。
兩位當家聞言如釋重負,也都各自上馬,低頭掩麵跟上。
石子江目送對方消失,從容穿上紅背襠,然後對早已經惶恐不安的周圍中軍士卒下達了最後一道命令:“去把那六萬頭牲畜全都散開,然後就隨你們便吧!”
就這樣,一日夜而已,多達十萬的知世軍便全軍崩潰,自行逃散,而一直到王厚翌日清晨逃離包圍圈,到翌日下午穿著紅背襠的石子江被官軍高手魚白枚當著對岸義軍殘餘的麵斬殺於濟水畔,這兩人都不知道,官軍其實隻有一萬餘人,前方章丘到曆城根本就是空虛一片。
隻要知世軍膽子大,敢往前走,加上最後逃亡中才一共損失了五千不到的他們,未必不能翻盤。
但這些就是事後白帝爺了。
事實上,此戰之後,官軍因為人少,又花了足足七八日,才將散落在這片區域裡的六萬頭各類牲畜給收攏妥當,也頗費了不少功夫。
p:發現自己真的是人老了,精力不濟了……那些名字基本上寫著寫著就滑樣了,五年前絕對沒這事,然而現在好多次了這個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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