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在想那時候的事情,挺久了,一年多了……這麼說起來,你小小年紀,就已經是個積年的望門寡了。”張行二度回過神來,微微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牙來。“得虧沒配陰婚。”
“母妃,什麼叫望門寡?什麼又叫配陰婚?”小公主沒有被嚇到,反而不解回頭。
她的母妃才三十出頭的樣子,站在皇後身側宛如兩代人,但可能正因為如此,根本一聲不敢吭,偏偏又忍不住抬頭去偷看自己女兒。
小公主也儼然察覺到了母親表情的不對勁,卻又有些茫然,便又回來看張行。
“去你母妃那裡吧。”張行見狀歎了口氣。“今晚上事情挺多,你年紀小,早點睡,裹個毯子,彆著涼了就好。”
小公主這才帶著一絲疑惑,轉身過去,卻又不忘朝堂中唯二坐著的皇後那裡行了一禮,口稱母後,然後才飛奔到自己生母懷裡。
“加把椅子,尋個毯子給……”張行努嘴示意,卻又有些恍惚起來,似乎是想問問對方名字或者封號(她年紀雖小,卻應該在去年成為望門寡時有些說法),但不知為何,他反而就此打住。
話說了一半,但不耽誤賈越會意,立即搬來一把椅子,又到外麵院子一側的廂房裡尋來一個乾淨毯子,那妃嬪一聲不吭,隻是趕緊抱著自己女兒在皇後側後方躲住。
到此為止,反賊大龍頭與大魏公主親切而坦誠的交流終於落下帷幕。
不過說實話,這一幕雖然有些離奇,卻還是有些讓人失望……畢竟,周圍的頭領們,踏上堂後,本以為今晚會有一場更經典的戲碼,比如說張大龍頭會跟張相公激辯一些造反的合法性問題,再比如張大龍頭會帶領著大家對皇後展示出足夠的禮節,還比如張大龍頭會砍幾個人助興。
但都沒有,張三爺封了張相公的嘴,打斷了許多人的腿,然後跟皇後沉默對坐,甚至打起了呼嚕,倒是一個小公主如兔子一般竄了出來。
跟之前對那些內侍一樣,平白說了好大一通廢話。
當然,些許失望,是遮掩不住黜龍幫眾騎士今晚的振奮與戰果,張大龍頭的威望不減,今夜到明早,他在這裡暫時說一不二。
不過很快,隨著小公主被安頓好,皇後夜主動開口了:“張卿……”
“殿下是在喊我?”側耳嘗試去聽外麵動靜的張行回過頭來,一時難掩詫異。
“是。”皇後言辭懇切。
“還請喊我張龍頭,或者張三郎……張卿就不必了。”張行在座中平靜應聲。
而此時,無論是在地上萎頓的那幾位高級俘虜,還是其他原本在休息或者在警惕的黜龍幫頭領,也都提起精神來看這邊。
“那好,張三郎。”皇後喘了口氣,就在堂上來問。“我就不問如今局勢了,隻問你,到底準備怎麼處置我們這些人?”
張行想了一想,依舊沒有任何隱瞞:“今日事本就是我臨機決斷所致,接下來,若是羅方羅朱綬大勝後來攻,或者兩位中郎將的誰鼓動大軍來攻,我們自然要帶著殿下還有堂上幾位大員突圍而走;可若是他們擔心玉石俱焚,或者因為失了首腦不敢為,那我委實沒想好該如何處置堂上堂外眾人……唯一能說的,便是請殿下放心,在下與黜龍幫上下,絕無擅自驚擾殿下之心……隻要殿下配合,便不必憂慮後宮的安全。”
皇後點了點頭,這跟她想的似乎沒什麼區彆。
但很顯然,對方隻承諾了對後宮的安全保證,卻沒有提及其他。
而身為皇後,她不可能不做詢問與爭取。
“堂外人呢?都被打斷腿,天氣又那麼冷,會有些人被凍死凍傷吧?”皇後繼續來問。
“有院子遮蔽寒風,若沒有其他傷口,不會那麼誇張的。”張行脫口而對。“而且周圍還有火源……若是後半夜局勢穩定,騰出手來,殿下又擔心,我就讓人點起火堆,把他們儘量妥善安置就是……至於說明日冰河,說不定真有,但要看人,不可能將無辜降人扔進河裡的。”
皇後勉強頷首,卻又在微微遲疑後依舊詢問不停:“那更外麵呢?”
“難得殿下還能想著更外麵,讓我多少服氣三分。”張行失笑以對。“但是可惜,我並沒有從外麵大肆侵攻,短時間內,更外麵的生死,隻是他們自家所決罷了。”
皇後反而歎氣。
也就是此時,外麵忽然傳來一聲夾雜著真氣的暴喝,聲音滾滾,宛若驚雷,立即便驚動了所有人:“你就是秦寶嗎?果然好武藝!曹州徐世英在此,看在張三爺的麵子上,今夜且不殺你!帶著這個呂常衡滾出去!”
張行聽了片刻,許久後笑了笑,回頭以對:“小兒輩已破敵,待會與皇後認一認小徐,不過,在下委實要認真想一想,該如何處置這些人和這個局麵了。”
皇後自然無聲,地上那些人和院中那些人,從張世昭等人算起,有一個算一個,卻表情更加萎頓起來。
不然呢,還能站起來踢張賊一腳不成?
俄而片刻,徐世英帶著小周等幾人折返。
意識到這些頭領心思的張行就勢起身,卻是從徐世英開始,將此行騎士的姓名、籍貫、年齡一一與皇後做了介紹與指認,果然讓堂上氣氛重新火熱。
也不知道說給皇後聽到底有什麼意義,但委實就是火熱,委實就是人人激動,覺得今晚的突襲果真是圓滿。
而就在堂上煮火鍋的時候,秦寶和幾名騎士帶著被徐世英打傷的呂常衡和其他傷員早已經狼狽離開彆館核心區,正準備往外圍屯軍處而走……可忽然間,隨著一陣北風停滯,亂糟糟的聲音中,秦二郎猛地聽到身後似乎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卻似乎是在呼救。
隻是動靜太亂,不敢做保證罷了。
“二爺走吧!”
周圍殘存巡騎早已經疲敝、驚惶不堪。“肯定是真呼救,但咱們能救幾個?何況聲音在彆館那邊,再驚動那個凝丹怎麼辦?”
秦寶搖頭以對:“既是真呼救,便是真有兄弟陷入其中……你們先走,我一個人摸過去找人。”
說著,居然將馱著呂常衡的斑點豹子獸韁繩遞給屬下,然後一個人掉頭去循聲救人了。
找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果然彆館邊緣的雪地上找到一人,卻居然是不顧腹部有傷、雙臂強撐著爬出了幾百步的李清臣,後者失血挨凍至此,早已經氣若遊絲,難以動彈。
一直到見到是秦寶過來,方才苦笑出聲:“若非秦二你,今日便要真如一隻敝履,凍在泥漿裡了。”
秦二郎心中黯淡,壓下諸多心思,俯身將對方負在身上,然後追著下屬,往約定好的屯軍處行。等到進去,安置好人,卻又見到失半個手掌,麵色慘白的薛亮,更是無言。
而很快,不出所料,隨著一道淡金色的輝光閃過,真氣快要見底的羅方也狼狽逃到了屯軍軍營內,居然也受了明顯的內傷,步履踉蹌。
眾人此時彙集,自然曉得皇後居所被攻陷,中宮被俘,然後上下兩城被攻陷,本郡太守被拿下,南衙相公、北衙督公也一並被拿下,便是沈朱綬,應該也是被拿下了,靖安台的三組巡騎在彆館的留守主力也應該死傷喪儘,最起碼喪失了戰鬥力。
一時間,隻剩下兩個屯軍中郎將,一個郡丞、一個都尉、一個本地黑綬,外加兩個一輕一重傷了的朱綬,傷勢一輕一重的黑綬,以及一個秦寶。
局麵糟糕到了極致。
此時,似乎唯一能拿主意的羅方按著胸口四下來想,想了半日,卻居然首先看向了秦寶:“秦二,你自己說,靖安台這裡,就隻有你一人算是囫圇全乎的,而且是不是你先來告知軍情,引動我離開彆館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清臣躺在一邊榻上,剛剛緩過一點氣息來,此時聞言卻不顧一切作色來罵:“羅方!秦二報的偵察可曾有誤?之前倨傲自得,一意孤行要孤身去穀熟的不是你?秦二能說上話?真以為當時在場人都死絕了嗎?再說了,若秦二郎是間諜,剛剛我和呂黑綬,都要死在彆館的,整個靖安台的三組人,也要死絕的!”
便是素來少言的呂常衡也在對麵凳子上壓著大腿上的傷口悶聲出言:“羅朱綬,當麵的人是屠龍刀張行,他的本事,彆人不知道,咱們不知道嗎?以此人的智計、才能、決斷,又有了這般不弱於咱們的大勢力能操弄,在暗處布置好了,忽然將咱們一擊斃命,不是尋常事嗎?”
倒是秦寶,終於沉聲開口:“我承認,那些人必是看張三哥情麵,兩次沒有動手……但我委實不是間諜。”
羅方看了眼秦寶,又去看呂常衡,再去看說了一氣話便捂著肚子麵容扭曲起來的李清臣和麵如白紙的薛亮,心下徹底一沉……因為事到如今,他早已經意識到,即便是他自己也明白,秦二肯定不是間諜,而他剛剛所言,不過是一夜全局潰敗後,依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下的遷怒。
敗了就已經敗了,但接下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是最大的麻煩。
“這麼多俘虜,到底怎麼辦?”夜色中,滿足了黜龍幫頭領們近乎於無聊的報菜名需求後,又等來了雄伯南的勝利歸來,張行很快便意識到,他必須要嚴肅考慮該如何處置這些俘虜和如何收拾這個局麵的問題了。
難道要隻帶著皇後和寥寥幾個俘虜乘夜突圍?剩餘這麼多俘虜,就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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