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中很多人,今天甚至根本就沒有參戰。
“總管。”
隨著前方越來越擁擠雜亂,聽了一些前方情報的魚白枚捂著肩膀,忽然停住坐騎,就在道中交代。“你不要管這裡了,所有撤下來的部隊留給我,你去協調這些降將和郡卒,往北走,去跟著樊虎聯手做衝擊!身後已經無能為,這裡也沒什麼可做的,留在後麵,隻會空耗!”
張須果當然知道對方說的一點沒錯,但看了看對方的臉色和肩膀上順著雨水而下根本止不住的血絲,依然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
是他自信滿滿,堅持作戰,導致了落入敵軍的口袋,然後又沒有足夠戰力打通前方工事,如今,又要“拋棄”對自己最忠心、最熱忱的心腹大將。
但此時不去前方努力,又如何呢?
“魚將軍且做歇息!”張須果咬牙來對。“我不信賊人封鎖的那麼快,那麼嚴密……今日無論如何,老夫總要帶你脫出去的。”
魚白枚連連頷首,似乎非常信服,又似乎隻是在敷衍。
張須果不再猶豫,強壓疲憊與心中種種翻騰,速速打馬向北。
而得益於這位主帥的親自調解,原本擁堵的戰場中段,立即得到了部分疏通,解象、王良二將也都簇擁了過來。
又過了一刻鐘多一些,張須果與兩位下屬率少許重振的精銳抵達北麵的最前線,然後彙集到了樊虎的旗下。
但此時,樊虎也已經有些絕望了。
“屬下慚愧,實在是衝不動。”樊虎有一說一。“對方真氣大陣太硬了,根本衝不進去!我已經大小發動了七次衝鋒!三次夾擊,我本人也試過兩次,這當道的大陣始終如磐石一般穩固!”
“這是當然的。”張須果雖然早已經疲憊不堪,但掃視了一眼前方戰況後還是立即下了結論。“對方集中了最少上百修行者,列成大陣,渾然一體,哪裡能輕易動搖……是那個張三郎親自在此?”
“必然是他!”
“陣中可有其他凝丹高手?”
“目前沒有。”
“那邊單字旗是單通海?”
“應該是。”
“已經連起來的賈字旗是誰?”
“不知道。”
“你之前將樊豹留在對麵?”
“是。”
“通知他了嗎?怎麼說的?”
“我讓他不要率剩下的四千兵過來……免得大軍相向而來,反而堵塞通道。”
“這是對的……但可以讓樊豹自己率少部分親衛過來。”張須果忽然莫名釋然下來。“單通海一旦過來,此陣更加難破!魚將軍受傷,你、我,再加上樊豹,咱們一起搶在單通海之前試一試便是!”
話至此處,張須果扭頭看向了樊虎,繼續認真來言:“而如果還衝不過去……咱們就不要再衝了,隻努力卡住東麵山下這點空隙,儘量把軍官和精銳救走……因為一旦到了天黑,或者身後賊軍整備起來發動推進,士卒便會不受控製從沼澤地裡逃走,那就是咱們今日大敗之時。”
樊虎重重頷首,他早曉得這個結果。
須臾片刻,距離其實並不遠的樊豹那裡接到了命令,毫不猶豫對信使做了肯定回複,然後卻又看向了身後一將:“你與這四千兵在這裡不許動!我去與大哥做支援!”
那將領愣了一愣,忍不住詫異來問:“若這一回還衝不動,便是要敗了嗎?”
聽聲音,赫然是個女將。
樊豹神情複雜:“不管如何,大哥都是凝丹的修為,總能逃出來的……不要多想,更不許多事。”
那女將,也就是樊氏兄妹中幼妹樊梨花了明顯不服,但當著兄長的麵,還是重重點了下頭。
樊豹歎了口氣,立即率領本部親衛往前方而去。
幾乎是同一時刻,戰場的另一頭,負責斷後的魚白枚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回身去看,果然看見“徐”字大旗忽然拔起,率領部眾自工事區啟動,自南向北,緩緩向自己一方逼來。
非隻如此,隨著“徐”字大旗的啟動,“王”、“牛”、“黃”、“翟”、“夏侯”、“梁”,等熟悉或不熟悉,大或小,清楚或不清楚的旗幟也都在雨中冒了出來,相互連成一片,然後率領著重新整備好的賊軍大眾往自己這邊壓了過來。
魚白枚猶豫了一下,不顧傷痛,也不顧周圍士卒明顯慌亂著往西側那片莊稼地裡逃亡,選擇獨自打馬向南,當麵迎上。
實際上,到此時,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官軍的進攻不利,即便是看不到南線的情形,很多官軍士卒也已經漸漸意識到了局勢的不妥,整個戰場上,都有人往西麵那片看似是莊稼地的水澤區逃竄起來,而且越來越多。
這個時候,坐在旗幟下麵的張行忽然注意到了一個有意思的情形,然後忍不住回頭去問賈閏士:“是我坐的矮,看差了嗎?官軍往西麵水澤裡逃命,都還努力順著縫隙走,避著莊稼?”
“確實如此。”賈閏士愣了一下,奮力墊腳去看,然後給出了一個明確答複,並稍作解釋。“齊郡兵也都是農人,如何願意踐踏莊稼?”
張行怔了怔,一聲不吭,隻是繼續扶著驚龍劍坐在原處,然後麵無表情看向前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陣中有修為之人,莫名覺得陣中真氣非但沒有因為長時間的堅持而稍弱,反而鼓蕩的更加激烈起來。
“老夫氣力不支了。”張須果正色來看樊虎。“你來當先,直取陣眼。”
樊虎重重頷首。
旗幟搖動了起來,樊虎、張須果、解象、王良、張青特自南向北,樊豹、賈務根自北向南,雙方各自還集中了各自親衛……這是他們短時間內儘可能聚集最多修行高手的唯一方式……然後,按照尚能通暢往來曆山腳下通道交流的結果,朝著紅底的“黜”字旗,以騎馬衝鋒的方式一起發動了一場突擊。
突擊行進一半時,齊魯軍中所有參與突擊的修行者便按計劃一起釋放出了真氣。
張行還是坐著不動,但隨著自己的呼吸,他明確能感受到整個軍陣也在呼吸,好像從心臟到丹田,再到真氣大陣,全都合為一體一般。
幾個呼吸後,忽然間,隨著官軍騎兵的逼近,張行明顯從周遭真氣海中感覺到了一種實質的壓迫感,好像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但很快,借著呼吸節奏,他的胸口還是奮力鼓脹了回去。
與此同時,坐在馬紮上不動的他終於從地上拔出了那把無鞘的驚龍劍,然後向著當麵而來的那名騎馬大將奮力劈砍過去。
大將正是樊虎,其人也已經將長刀高高揮起,刀刃上的斷江真氣生出刀芒,近乎一丈不止,也朝著坐在那裡的張行劈了下來。
一個騎在馬上,一個坐在地上,一個軍中長刀,一個無鞘劍,一個是斷江真氣,一個是寒冰真氣。
從道理上來說,都應該是前者占一點便宜。
但實際上,雙方各自揮出兵刃,刀與劍根本沒有實際上的物理相撞,雙方根本就是在相隔一丈有餘的距離便各自察覺到對方的力量,然後在戰場上瞬間形成了遠超想象的巨大衝擊。
張行隻覺得自己一方的真氣海宛如活物一般,隨著自己這一劍揮出,也陡然撲了出來,然後直接隔空將來者身後的什麼巨大活物給整個撲倒在地。
果然,一劍之後,張行端坐不動,沒有半分偏移,身後軍陣也大略完整。
不過他身側、身前頗有數人直接被氣海卷起,一時趔趄後退,搶在前麵的王雄誕,更是當場倒地,在爛泥中翻滾了一圈。
相對而言,對麵的樊虎及其身後數騎則更加淒慘,他們如憑空挨了重重錘擊一般,數匹戰馬一起嘶鳴倒地,然後帶著騎士一起在泥地中向後滑去。
一時間,戰馬嘶鳴與人的哀嚎混在一起,血水與泥水還有冰渣也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人血還是馬血,是受到氣海撲打的直接創傷,還是因為在地上滑行遭遇擠壓摩擦所致出血。
但無論如何,樊虎等齊魯官軍的核心們,都遭遇到了巨大打擊,便是稍遠的騎士們也都趔趄失控,或翻身落馬,或口鼻出血,踉蹌逃竄。
一股明顯的寒氣也瞬間掃過當麵戰場,憑空使許多雨滴當場結冰,掃落在許多人的盔甲上,叮咚作響。
察覺到了幾股微微暖流撲麵而來的張行當然不會放棄這個好機會,便欲起身迎上,率眾了結這些人。
但他剛欲起身,一抬頭,卻看到自曆山半山腰上,數道流光分前後依次飛來,直直撲向自己。
張行不敢怠慢,重新坐定,然後雙手持劍,不再留有任何餘地,隻將真氣儘可能自各處經脈使出來,重新喚起了整個陣中的真氣海,並調整呼吸,待到前兩道流光來到跟前時,真氣海也早已經隨他呼吸變成了漲潮的時機。
其人毫不猶豫,借此時機,奮力劈出一劍。
一道淡紫色流光急忙閃過,向側麵躲去,而另一道銀白色流光卻不顧一切,當麵迎上。
待到近處,張行看的清楚,那是個帶著銀灰色麵具之人,便曉得必然是成丹高手張長恭。
張長恭手中長槍遙遙刺來,相隔數丈距離便撞上張行的真氣大陣。甫一相撞,張行隻覺得胸口發悶,手中驚龍劍也震的雙手發麻。可與此同時,對方手中長槍居然直接脫手,非隻如此,隨著驚龍劍遙遙掃過對方當麵,後者麵上的銀灰色麵具居然當場碎裂,露出一張白皙到過分、線條也柔和到過分,此時卻驚恐異常的臉。
這可不是憐香惜玉的時候,也不是敘舊留情的時候,但也不是趁勢了結對方的時候,因為又有兩道流光卻以更快的速度直直飛來,而且速度極快,根本來不及讓張大龍頭多次呼吸調整陣中的真氣海起伏。
張行頭皮發麻,如何不曉得來人是誰?於是立即收心,隻是深呼吸一口氣,甚至來不及從馬紮上站起,便奮力一聲大吼,拚著平生沒有用過的力氣,隻憑著本能,便不顧一切朝著來人劈了過去。
一劍劈出來,張行隻覺得胸腹發力施展真氣的地方,仿佛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憑空跳出來一般,瞬間聯結了陣中氣海與四肢百骸,然後與心臟齊齊跳動,又與呼吸齊齊漲落,甚至似乎與這片天地隱隱交接相連。
這是一種奇妙的,質變的感覺,仿佛一瞬間,讓呼吸籲心臟跳動有了新的意義,仿佛讓自己和世界有了一個強烈的聯結點,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歸屬感一般。
就是這一刻,張行已經醒悟過來,自己凝丹了。
而且,他隱約意識到,自己之所以凝丹這麼慢,很可能是因為他身為穿越者,所以需要更多的類似於這個世界的認證和認可才可。
似乎不是感情上的,而是實際作為上的那種,用作為來影響這個世界,反過來得到這個世界的認可。
但根本來不及多餘的感慨與感悟,因為司馬正之威,遠超之前二人。
其人裹著輝光真氣的長矛落下,與張行手中驚龍劍居然發生實質性的碰撞。而張行明明是借了軍陣之力,合了不知道多少修行高手的力量,去和一個人交手,但僅此一撞,卻還是猶如第一次與樊虎那些隱約有結陣之勢的騎士們相撞那般,憑空察覺到了一股巨力壓迫,而且猶然過之。
最明顯的證據在於,一口甜腥味登時便從他喉嚨裡湧了出來,隻是被張行生生咽了回去而已。
這還不算,身側軍陣內的數名軍士中,也有數人如第一次衝擊那般當場飛起,甚至有一名麵熟的護法,在地上翻滾數次,當場身亡。
張行坐在原地不動,司馬正落在前方,二人麵麵相對,前者麵無表情,不喜不怒不悲不氣,隻是在感覺體內奇妙的變化,然後想著那些奇怪想法,而後者則明顯神色怪異,似乎是有些驚愕,有些不解,卻又似乎有些釋然,有些早知如此的樣子。
當然,這個奇怪的對峙根本就沒持續超過五個呼吸,因為原本隻在身後追擊的白有思早早手持長劍自遠處奮力刺來。
司馬正毫不猶豫,騰空而走。
白有思長劍揮過,止於張行陣前。
借著張長恭和司馬正的協助,到此時,張須果、樊虎等人早早拚命逃離……便是距離受挫隻隔了數個呼吸的張長恭此時也已經起身,然後不顧一切狼狽欲走。
白有思轉過身來,回手一劍,真氣卻憑空短了半截,根本沒有掃到對方,竟使對方趁勢咬牙騰躍逃走。
張行沒有吭聲,隻是端坐不動,他嗓子裡的腥味還沒去呢,而且這股奇妙的感受還沒弄清楚……能說什麼?
另一邊,白有思念及舊情,放過了張長恭,似乎也覺得尷尬,卻又趁勢騰起,轉身參與搏殺,如鷹擊雉兔一般,輕易朝著那些之前參與衝鋒的齊魯官軍的軍官高手下手,但不知道為何,一劍之後,斬殺數人,其人卻又和司馬正一般當場愣住,麵露驚愕。
張行怔了怔,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繼而心生感慨,忍不住向天望去。
但天上,似乎隻有雨水滴落不斷。
然而,如果不去看天,而是微微側過去一點視野,便會發現,平平無奇的曆山山頂,本該破敗無人的真龍觀內,居然有兩人在院中下棋。
一人抱著一個銅鏡,神色茫然中帶著一絲畏縮,乃是一名穿著鬆散下等錦衣的中年男子,而另一人卻是一黃衣宮裝女子,顏色殊麗,神色冷淡。
女子下了一黑子,冷冷開口:“三個了!你們是不是真的閒到這份上,整日整夜就會整這些事情?弄得天下不寧?”
“這關我什麼事?”抱著銅鏡的男人萬分委屈。“而且要說惹事,你們才是最惹事的吧?天下人但凡有個成就的,怕是都恨死了你們!”
“隨他們恨!”女子毫不在意。“有本事殺了剮了我!”
“果真是瘋了。”男人勉強落了一子,趕緊抱著銅鏡搖頭。
“你好意思說彆人瘋?”女子抬起頭,冷笑一聲。
男子想了一下,連連搖頭:“瘋的不是我,我是個無辜良善人。”
“你也算是人?”女子再度冷笑,然後拈起一顆棋子,卻遲遲不下,片刻後,曆山下方,一股宛若開戰初的喊殺聲忽然響起,聲震山野。
女子怔怔聽了片刻,然後乾脆扔下棋子,袖口一拂,便將棋盤掃蕩了個乾淨。
“這是何意啊?”男子無語至極。
“勝負早定,何必裝模作樣?”女子麵無表情,起身轉入觀中,再無言語,也無動靜。
那男子意外沒有反駁,反倒是想到什麼一般,抱著銅鏡,淋著雨,蹲在了棋盤一側的滿是草藤的地上,好像陷入沉思,而山下,喊殺聲持續不斷,很顯然,隨著官軍衝擊軍陣反而大敗,齊魯官軍和黜龍軍這場泥潭打滾,終於徹底分出了勝負。
接下來,似乎隻是些生生死死之事罷了。
p: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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